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
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
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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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
遥巾的小鬼啦!”
那书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
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
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
是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
大王一般头面’。”
黄蓉听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
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
生为难,逗他一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
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于是
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
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
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
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
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
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
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
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
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
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
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
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
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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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
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
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
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
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
却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
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
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
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
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
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
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
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
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
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
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
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
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
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
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
宣王求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
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
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
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
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
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
“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
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
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
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
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
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
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
“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
涂鸦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
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将图折起,握在掌中。
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
室,想是他被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
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
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
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
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
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
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
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
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
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
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
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
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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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
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
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
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
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
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
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
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
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
“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
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
可喜可贺。”
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
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
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
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
好罢?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
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
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
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
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罢?”
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
拦,不令我们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
“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
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
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
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
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
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
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
也没向弟子说知。”
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
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
了斋饭没有?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
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色越是惊讶。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
中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
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
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
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
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
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
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
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
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
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她性命!”一言方毕,突
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
可是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
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
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
出,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
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
脸上即现。
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
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
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
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
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
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
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
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
一定给你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
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
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
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
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一灯
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
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
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
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
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
蹙,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
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
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
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
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
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
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
()
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
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
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
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
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
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
“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交给
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
说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
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说,我就
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
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
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又是焦
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