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个脸人舒服些。”
“不洗。”马民绷着脸说,狠了狠心,决定立即同她摊离婚的牌。“我想同你离婚,王珊,真的我很想跟你离婚。”
妻子的脸色变了,变得两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她的脸本,来就是黄泥巴颜色,此刻成了暗淡的土色。他继续狠了狠心说下去:“我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起没有语言,我心里确实一点都不爱你了。我一直就想跟你说,我真的想跟你离婚。”
妻子瞧着他,两只眼晴睁得大大的,像两粒板栗样。
“我给你二十万,这套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你有这套房子,再加上二十万块钱,你的生活比一般女人还是要好过些。
你还可以再结婚,真的,你甚至还可以找上个年轻点的,一心一意招呼你的丈夫。“
妻子的嘴唇开始紧张地抽搐起来,脸色变得更加灰暗了。
“其实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并没味。”马民瞥着她,吐口烟,“你自己想,我一天到晚在外面,你又有什么意思?你其实还很年轻,还可以找一个爱你的男人。”
妻子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她暗淡得如甲虫壳样的脸颊滴落了下来,她的嘴唇却紧张地闭着,闭得嘴唇都变了形,像兔子的嘴唇一般。
“你要想得开,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残酷的,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马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脑袋里空空的了。“我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要想开点,思想不要往死胡同里钻。
人只能活几十年,你这样一想就会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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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这时把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到了他们身上,女儿当然能够分辨清黑白了。女儿历来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身边的,每次他和妻子争执,女儿总是一边倒,骂他“臭爸爸”什么的,这可能是她和母亲厮守惯了的一种条件反射。“臭爸爸,”女儿骂道,偏着头斜视着他(她当然看见母亲的眼泪了),“坏爸爸,没用的爸爸,要不得的爸爸。”
马民瞪了眼女儿,“你乱说罗,招呼我一个丁公磕死你。”马民凶道。
“哪个怕你罗?”女儿讥讽的模样一笑,一张小脸显得非常可爱,“我才不怕你呢,你只晓得欺负妈妈。你是个坏爸爸。”
马民真想磕女儿脑壳一个丁公,但是他觉得这没有道理。“你还说一句坏爸爸看?”
他威胁女儿说,“看我不打你!”
“坏爸爸,就是坏爸爸、臭爸爸、没用的爸爸。”
马民站了起来,马民其实可以伸手就打她,但马民的目的主要是吓她。女儿见父亲站起身,迅速就跑开了,跑到了妻子的屁股后面,“你打不到,怎么罗?”女儿脸上露出了得意,“你只晓得打人。你莫回来了,我和妈妈两个人过,不要你这个臭爸爸。”
马民真想打人了,但是妻子制止了他。“你走罗,”妻子见女儿坚定地站在她那边,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勇气似的。“你走罗你走罗,我带着天天过。”
马民觉得今天说到这个份上够了,让她思想一下,心理上有个接受过程。“我走,”
他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女儿站在他身后说:“你走,你再不要回来了。”
马民回头瞧了女儿一眼,马民本想对着女儿屁股就是一巴掌。
但女儿对他做了个怪脸,举起两只小手放到两边脸上,对他手指动了动,把舌子一吐,“也”了声,还眨了下眼睛。马民心中的那股怒气被女儿的这个“怪脸”冲跑了。
她真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儿,马民出门时想,我连碰她一下都舍不得。她身上有我对一切都不那么在乎的性格。
34、离婚(三)
这天晚上,马民把彭晓送回家就开着车回来了。马民回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看看女儿。他想趁女儿睡觉后,同妻子谈谈女儿的将来,他希望妻子把女儿让给他。他要女儿,他太爱女儿了,他准备了一条说服妻子的理由,那就是“你要知道,你身边没带孩子,对你以后再组成一个家庭顺利些。”他准备同她说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应该能说服她,她毕竟还年轻,还可以再结婚。
他拧开房门,客厅里黑黑的,他随手按亮开关,客厅里顿时就通明透亮了。他走进客厅,关上门,换了双拖鞋就习惯性地首先步入厨房洗了手脸,接着就迈进妻子和女儿睡觉的卧室。妻子躺在铺上,睁着两只黄黄的大瞳仁,女儿折着身体睡在她一旁,脸冲着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胸脯上。“你还没睡着?”他关心地问了句。
妻子看他一眼,不说话,把脸扭开了,视线抛到了台灯座子上。
马民坐到床边,先是瞧一眼脸色暗淡的妻子,接着把目光就一百个钟爱地洒在女儿脸蛋上。“她口水都流出来了。”马民说,伸手把女儿睡觉的姿势改变了下。“她脸都睡出了印子。”他的手摸着女儿脸上的竹席印,“我把她抱到我床上去。”
妻子没有说话。
他以为妻子同意了,就站起来要抱女儿到自己床上去。妻子开口了,“莫动她。”
她说,声音不大,但那张木讷的脸上表情很坚决。
马民就抽出了伸到女儿腿下的手,走过来,重新看着妻子。妻子的两只服睛继续瞪着台灯座,目光是那种阴郁的目光。马民说:“我现在想跟你谈谈天天。我想要天天。”
妻子望也不望他,又把头扭到了这边,一张木讷的脸对着女儿。马民又走过来,好跟妻子对话。“你要知道,假如我们离了婚,你带着孩子,再结婚就困难些。”马民摆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你还年轻,还只三十三岁,你还有机会找一个好丈夫的。你带着女儿,别的男人就会产生心理障碍,甚至不舒服,这点你要看清楚。”
“我不要男人。”妻子说,翻起眼睛蔑视地瞟他一眼,又把身体转了过去。
马民又走过来,“你这是说气话。”他想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我是为你作想,再一个我也是为女儿作想。你太老实了,要是你给女儿找的继父……”“我不会找!”妻子打断他的话说,“你走开好不好?”她又翻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要离婚你就离,但你别想打天天的主意。天天是我生的。”
“天天身上有我的血液。”
妻子冷笑一声,又把脸扭开了。
他感觉到了妻子那张木讷的脸上的凄凉,感觉到了妻子眼睛里的烦恼。她的精神病还在治疗中。“你吃药吗?”他怀疑她没有吃药就这么问了句。
妻子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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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吃药吗?”
“你莫假惺惺。”
“我虽然要跟你离婚,但我现在还是你丈夫,我还是关心你的身体,不是假惺惺。”
她没吭声,把脸又向另一边扭去。他感到沮丧,他认为可以说服她把女儿给他的理由,在她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话一说出口,就好像脸盆里的一个肥皂泡,自动灭了一样。我总不能让她这样的人带着女儿,我会不放心。他想,走了出来,走进了自己睡觉的卧室。他躺到铺上,心里非常没底地抽着烟。应该让她自己去想通这些事情,他吐口烟想。
他有三天没回家,他是特意腾出时间让妻子去思考离婚的大事。这三天,他睡在大厦旁边的一家招待所里,有两个晚上是同彭晓在一起,有一个晚上是同王经理他们玩“三打哈”。星期六晚上,因为彭晓要回她母亲家去看儿子,他也就决定回家看女儿。
三天没见天天了,他心里还着实有点挂念。他开着车回家的途中,步入一家商店,买了一大包旺旺,他估计女儿见了旺旺,会高兴得跑过来抱住他。他想起女儿骂他“臭爸爸”
的模样和平时的各种形态,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几下。她是我全身心的爱,他想。
妻子和女儿,还有妻子的妹妹都坐在客厅里。他走进家时,她们全当他是陌生人似地盯着他,都不说话,只有电视机在说话。妻子和姨妹看了他几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女儿却继续瞪着他,又想叫他爸爸又生分的样子。“天天,爸爸给你买了一大包旺旺,你最喜欢吃的。”马民脸上挂着笑容逗女儿道,将手中的那一包旺旺晃了晃,“给你。”
他把旺旺扔在了女儿身旁。要是平常,女儿会表现出很高兴的模样说“谢谢爸爸”,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塑料袋剪开,拿出旺旺吃。但此刻她只是望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荧光屏上。
“你好,”马民同姨妹打了声招呼,就又对女儿说:“哎呀,你今天蛮高傲埃”女儿看都不看他,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机。他从女儿这种抑制自己的行为里,感觉到了妻子的影子。他甚至觉得女儿的性格这几天里有点变了。这样发展下去,不就成了王珊第二吗?不能让王珊影响她的成长。“爸爸带你坐汽车兜风去?”他说。
女儿说:“不,我不去。”
“爸爸把汽车开得飞起来,你去不去?”
“妈妈不去我就不去,”女儿说。
马民觉得女儿真懂事。她有时候真的很懂事。“哎呀,你好像不叫做马艳天,叫做马大猪了埃”马民逗女儿说。
“你才是马大猪咧,你莫回来还好些。”女儿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说。
马民正想发什么火,姨妹瞅着他开口了:“马民(她平时是叫他姐夫),”姨妹说,“你要跟我姐姐离婚?”
姨妹是个很好强的女人,自以为了不起的女人,在一个什么公司当什么经理,手上可以画大字样地批什么钱,还可以拿公家的钱请客,穿得很时髦很洋气。她是财经学院早几年的毕业生,运气比她姐姐好几十倍,一开始就跟领导接上了轨。马民历来不喜欢她脸上的自以为是,见她这么问就很干脆地回答:“对,是准备跟你姐姐离婚。”
“我要请律师跟你打官司。”姨妹瞥着他说,“你不能随便就抛弃我姐姐。”
马民火一蹦,眼里面都是怒火地看着她,他真想一脚踢过去,让她滚远点。“我和你姐姐离婚关你什么事?”马民火道,“要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姨妹只是个被周围的人宠惯了的漂亮女人,耳朵里赞美的话听得大多了,面对这种刀子见血的质问,她却跟她姐姐一样,脸色苍白,一时想不出对答的话来。
“你要请律师,你只管请!”马民跟她讲霸道道,“我还怕你请律师?你请律师就吓得我住?我也是吃菜的虫!”这句话在长沙市话里的意思是,你有狠我也有狠。
“好罗,我会要请律师的。”姨妹说,“你别想跟我姐姐离婚。”
“你们吵什么罗?”妻子发话了,“离婚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姐姐,你不要说这种话。”姨妹显得很老练的派头,“姐姐你不要太老实了。”
马民冷笑一声,真想给她一个耳光,打走她那自以为是的蠢气。为什么有的女人会这样蠢,真以为自己能够阻挡什么事情?他看了眼妻子,本想把姨妹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莫在这里鬼样的。”
但他没吼出口,他见妻子一脸惶惑地瞧着他,火气就咽了下去。他知道妻子担心他对姨妹态度粗暴,他不想在伤妻子的心的状况下,还抹妻子的相。妻子是个面子观念很重,且又固执又懦弱的女人。她是一只已经受了伤的猫,他这么想,不理姨妹了,而是瞅着女儿。“你望着我干什么?”他转移火气说。
女儿回答道:“你这个臭爸爸。”
“爸爸可以带你到北京去玩,还可以带你到上海去玩,带你坐飞机。”
“我才不去北京呢,我才不坐飞机呢。”
他觉得女儿说话的口气很像妻子以前跟他说话时那冷淡的口气,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体操队员,女儿的腰功确实很好,是她母亲小时候的雏形。我不能让她沿着她母亲的轨迹发展下去。他这么想。“到爸爸房里去,爸爸跟你讲爸爸小时候捉蛐蛐的故事给你听。”他记起女儿有一度特别喜欢听他小时候捉蛐蛐的故事。他总是在女儿的想象中形容他捉蛐蛐是如何艰难,又如何千辛万苦地捉了只八条蜈蚣守洞的蛐蛐,而这条蛐蛐又如何如何厉害,把什么蛐蛐都打得狼狈逃窜等等。“爸爸又有一个新的捉蛐蛐的故事,几好听的,你听不听?”他用期待的眼光瞅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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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哪个听你捉蛐蛐的故事罗,我才不听呢。”女儿看不起他捉蛐蛐的历史道。
马民心里说爸爸是爱你的,就站起身,拉开门,走了。
马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彭晓此刻正在她母亲家里逗儿子玩,这是肯定的。她妈妈帮她带着儿子。她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妈妈是一九六四年下放到江永的知青,她父亲也是知青。他们只有彭晓一个女儿。他们很乐意带外孙子。彭晓的母亲是知青的时候,由于出生是资本家家庭,只好咬着牙蠢干,结果“炸”了腰,现在病退在家,自然就乐不可支地带着外孙玩。彭晓只需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大回娘家做做母亲就行了,平时还轮不到她为儿子操心。他不能剥夺她做母亲的乐趣,况且她丈夫也许在她娘家扮演好女婿呢。周小峰那里也不能去。他现在跟邓小姐正热火朝天地恋爱呢,两个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床上如胶似漆。周小峰难道是个老实人吗?他是老实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老实人了。邓小姐脸上一脸俗气,笑容跟纸做的一样不好看,周小峰对邓小姐的感觉正好相反,他认为邓小姐好就好在脸上不俗气,笑起来很单纯。
这个猪!马民当然还想起了别的朋友,但他估计他们不是在家里做好爸爸——任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迫害自己,就是坐在牌桌上搏斗,拚死拼活什么的。今天是星期六,很多人都是事先就安排好了今天的行动。没意思,没味。
马民对自己说。马民一想起姨妹那种自以为可以扭转乾坤的神气,心里就很来火。
我要不是看在妻子的份上,早就一个嘴巴掴过去,要她半边脸是肿的。他有气地想,她还用请律师来威胁我,这个神经!我原来对她印象还好一点,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