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西。”彭晓在手机那头说,“你手好些吗?”
“还有点疼,但不去想又不那么疼。”马民一笑,想起早上打她的电话,她丈夫接电话一事便说:“你丈夫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没盘问你罢?”
彭晓在那边一笑,“他问我是哪个男子汉这么早打电话给我。”
“你怎么说?”马民望着墙上的《荒原上的阳光》。
“我说是客户。”
马民听了心里一凉,又望了一眼墙上的画,“你丈夫相信你的话?”
“他心里应该明白罢,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我以为你丈夫会拷问你,”马民说,“所以我就没打你的传呼机。我女儿进来了,”马民这么说了句,“你到外面去,爸爸在打电话。你出去吃点牛肉干。”
“我发现你好关心你女儿的。”
“当然,自己的女儿,我女儿很聪明的,跟你一样。”
“那肯定罗,她有个优秀的爸爸。”她说。
马民看见妻子走了出来,对女儿凶道:“不准去。”说着就要把女儿往她房里拉。
女儿却挣扎着,努力要把她母亲的手推开,眼睛求救一般地瞪着马民,女儿说:“你怎么罗,你莫抓我,我就是要去我就是要去。”
“好罗,等下我再跟你打传呼。”马民说,放下手机,走进客厅,二话不说地把妻子抓着女儿胳膊的手扳开了。“你这是搞什么!”
妻子的眼泪水立即涌了出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民,“我不准她出去吃饭,外面不卫生。”她说,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你想把女儿带坏,我不准。”
“你讲宝话!”马民厉声说,“我就是要带她出去吃饭!”
妻子一脸紧张,找不出词来与他辩论。马民的心立即软了。马民担心她的精神病马上就会发了,“你又不搞饭?我们不就出去吃?”马民说。
“你不晓得搞哎?”妻子哭说,嘴角不住地哆嗦着,边抬起手臂揩着脸上的眼泪,眼睛红红的,跟烂李子似的。“你只晓得剥削我?你自己不晓得做饭!”
马民不忍心再跟她争执,她在他心目中确实是个使他痛苦和怜悯的弱者。“好罗,”
马民转变态度说,关心地瞪着她,“我做饭你吃不?你吃我就做?”
“我吃,”妻子说,走进卧室又躺到床上了。
马民叹了口气,灰心丧气的形容走入厨房,这两年他连锅灶也没有碰过,今天他却要为女儿和妻子做饭。“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眼睛寻找着煮饭的小高压锅。
40、离婚(六)
几天后,马民从工地上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女儿唱歌的声音,女儿正在唱一首儿童歌曲。马民开门走进客厅时,看见妻子坐在沙发看女儿唱歌。妻子一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呆板了,一双眼睛不望他,也不望女儿,而是看着窗外。
马民对女儿一笑,就势在沙发上坐下,把脚架到茶几上,点上支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时前在工地上写的离婚协议书,重读了一遍。他主要是看有没有错别字,好久没看过书了,很多字都生疏了。他把协议书的协字,写成了“协”的左边形旁,还是彭晓把“协”的左边形旁改成“十”字旁的。“这个字写错了,”彭晓说,拿起他手中的美国派克钢笔在“协”的左边形旁上画了很粗的一横。“他妈的,现在我的大学本科文化程度都显得不如她这个小高中生。”他望着协议书上的“协”字想,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协字写错了,”彭晓瞧着离婚协议书说,伸出手问他要钢笔。
“协字没错罢?”马民怀疑道。
“莫跟我争。”彭晓说,对他骄傲一笑,两个酒靥当然就很可爱地一闪,“我读高中的时候既是班长,又是语文课代表,我们语文老师经常要我看同学的作业。”
“现在你跟我改作业罗?”
彭晓笑得头低了下去,“马民,你好有味的埃”“我是你同学,你是班长又是语文课代表么。”马民想起被新兴路小学两次评为优秀儿童的女儿,忙说,“我女儿也是班长,不过是学前班的小班长,还是优秀儿童。”
“你要让你女儿把班长当下去。”她告诫他说,扬起她的葵瓜子脸骄傲地看着他,“我小时候一直当班长,初中是班长,高中也是班长。当班长好,班长可以多考虑事情,逐步变成有自己的头脑,还善于分析问题,老师对她的要求都不同些。”
这番话是在工地上说的。他后来问彭晓:“假如我离了婚,我带着女儿,你会喜欢我女儿吗,如果我们组成一个家庭的话?”
“我对小孩特别好,真的咧。”她笑笑,“假如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应该会吧。”
“我女儿是很聪明的,而且点点大就晓得察颜观色了,还经常有新鲜的词从她嘴里冒出来,让你吃一惊地高兴。”马民一谈起女儿就兴奋,“我并没教她,你看我有什么时间教她?她妈妈脑海里只有自己,根本就不懂怎么教育她……”“她是你马民的女儿,”彭晓打断他的话说,折着头看着他,“遗传好。”
马民回忆起彭晓说“假如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心里对“假如”两个字有点不快,他是认真的,她却把他的计划设置成“假如”,他当时就不舒服。女儿在妻子和他面前唱完那首儿童歌,“小爸爸,”女儿一脸可爱地走上来说,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跟我买东西吗?”
“没买,冰箱里还有好多东西你还没吃完,等你吃完了再买。”
妻子的眼睛继续望着窗外,马民把女儿从身上推开,“爸爸要同妈妈有点事。”马民对女儿说,转过头来望着妻子:“王珊,这是我写的离婚协议书,你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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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干笑一声,看也不看,起身步入了卧室。
马民听见妻子在床上躺下的声音。女儿看着马民,那是一种迷困的眼光。马民一咬牙,起身走进卧室,对望着他进来的妻子说:“你看一下好些,如果你没意见就签个字,然后我们一起去办事处办个手续。如果你不签字,那就只好由法院判。”
妻子接过马民递上去的离婚协议书,匆匆扫了一眼,扬手一丢,“我不得签。”妻子说,“你害得我这样子还不够,还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你好毒咧。”
“女儿给我,你还是可以每个星期来看一次。”马民说。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妻子激动地说,脸上也显得很激昂,“你的臭钱,我一分都不要!这个家我也给你,我只要女儿。”
“你不要钱,不要家,你怎么活?”
“我带着天天住到我爸爸妈妈那里去。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家。”
“你蛮高傲啊?你真的让我佩服你的高傲。你如果这样坚持,那就只好由法院判。”
“判就判。”妻子说,坐了起来,“没有女儿,我情愿去死。”
“你这话说得蠢。”
“是说得蠢。我要不是个神经,你会这样嫌我?”妻子尖声说,脸上的表情更激昂了,还起了两团红潮。“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女儿,没有女儿我情愿去死。”
“你越说这样的蠢话,我越发看你不起。”
“你要跟我离婚,我还要你看得起做什么?”妻子愤怒地盯着他,要是她可以吃得他下去,那情形她真的要一口吃了他。“我不要你的假关心,不要你的看得起,我只要天天,天天是我生的,你别想把天天拉走!天天,到妈妈这里来。”
女儿非常听话地站到了妻子身旁,妻子一抱着女儿,眼泪水就沙沙地从她两只大大的烂李子样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在她那红薯皮一样难看的脸上滚着。“天天,妈妈要你和妈妈过。”妻子带着哭腔说,嘴唇不住地抽搐着,“妈妈如果看不到你,妈妈就去死。”
“妈妈你莫哭,”女儿说,又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了,“我不喜欢爸爸。
爸爸你走罗,你一回来就搞得妈妈哭,你出去。“
妻子索性哭了,呜呜呜呜呜,抱着女儿。
马民又怜悯又恨,觉得她太不坚强了。“哭你的死!”马民愤怒地吼道,他真想一脚把妻子踢死。他的脑海里这时闪现了他母亲的形象,母亲那张苍老的面孔与他眼里的妻子重叠在一块了。
“我是不晓得好恨你!你的眼泪水这样不值钱,你去死罗!”
妻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呜。
“我好烦躁啊!”他的脑海里,母亲用一双慈爱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那种眼神是马民一生中无法忘记,就像雕刻家将这双善良的眼睛凿在他脑壁上了一样。“我好烦躁咧!”
“你滚罗!”妻子眼泪汪汪地瞅着他尖叫道:“你滚!”
“你滚!”马民也大声吼道,“这是老子买的房子,老子的家。
你给我滚!“
妻子揩了下眼泪,对女儿说:“天天,我们住到爷爷奶奶屋里去好不?”
“好,”女儿看着满脸泪水的母亲说,马上望着马民,“哪个要你这个臭家罗?滚就滚,我们住到爷爷那里去还好些,奶奶每天还会跟我讲故事。”
妻子获得了女儿的支持,马上站起身,开始打开柜子清理自己和女儿的衣服……马民那天晚上回来,家里冷清清的,他觉得这个婚离定了。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马民坐在客厅里抽了支烟,接着就躺到铺上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仍感到家里空空的,不像个家,倒像个寂静的山峪。妻子确实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生活能力很低,她连怎么斗争都不知道,我其实不应该伤害她。他又想起了他和妻子恋爱时的那段岁月,那时候他可不知道她会得这样让他绝望的病他又想昨天晚上,他和彭晓之间也有点不愉快。这可能是他的不愉快感染了她。他和她在王经理家打三打哈,自然刘局长也在,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她在一旁看他打,看他故意输钱。十二点钟,一桌牌以刘局长大获全胜而告终,两人走出王经理家时,彭晓走在前面,但她突然回过头来说:“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故意输钱给他们,他们这是吸你的血。”
“这个时候我是马大猪。”马民承认说,“我懂得他们是在我身上抓收入。”
“你输了一千多块钱。”
“一千三百元钱。”马民说,“这没关系,他们迂回曲折地把业务给我,为了让别人无话可说,还做出投标的形式封别人的嘴。输点钱给他们是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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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如把一千三百块钱输给我。”彭晓笑着说。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马民听了却很不愉快。在马民看来,她的笑容里面隐藏着贪婪。她是那种以笑取悦于马民的女人,马民为她的笑,为她那一对酒窝干了很多事,可是她却没有作出相对的反应,这让他心里存着疑团。“我的钱都是你的,”马民这么说,“把这个工程做完,加起来我有两百多万块钱,够你花天酒地的。”
“跟我买只游艇罢?”
“买只轮船。”
“不罗,买只划子。”她说。她要让他懂得她的幽默,说完格格格一笑。“我们划着船到月亮岛去玩,那里好多树木,那是你最喜欢的绿色世界。”
他很快活的形容笑了,但是,当他俩坐在巨洲二楼的餐厅里吃宵夜时,她说的一句话又让他不愉快了。“我要是离了婚,你什么时候离婚?”他待服务小姐从他们身旁走开后,两眼期待地看着她问。
“我还不晓得。”她夹起一点腰果,没吃,“因为我还没跟我丈夫说起这事。”
马民很不舒服,“你还没跟你丈夫说?”马民瞪着她,脸上有些气,“我不晓得我这样急着离婚做什么。”
“也不是一点没说。”她说,“我说要是我跟你离婚,你会同意不,我丈夫说‘我们已经约法三章了,相互不干涉,但不离婚。’你要我怎么说?”
“我要你怎么说?”马民简直是叫了起来,“这是你的事,你真的要离婚,我相信你丈夫也会一步步同意!我在这里拚命离婚,我老婆那样软弱,我都决定抛弃她……”
“你声音小点可以不?”
“你知道我为了你,使我老婆又一次陷入了精神崩溃的困境,你还没一点动静!”
“喂,我们走吧?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你说话是不?”她瞪着他。
马民把筷子一扔就起身往外走,她自然跟着他走了出来,两人上了车以后,马民绷着脸开车,不跟她说话。后来马民为了打破车里难堪的沉默,吹起了口哨,吹着忧伤的《握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吹着周小峰最喜欢的这支歌曲时,脑海里出现的画面却是妻子哭脸的情形,那张脸扭曲得很难看,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流泪。
汽车开到彭晓家门外,马民将汽车停下,彭晓看着他,他也看着彭晓。两人这么默默无语地看了几十秒钟,或者是一分钟,彭晓对他轻声说:“马民,我会让你满意的。”
“我没关系。”
现在,马民想起自己怎么说了句“我没关系”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怎么说了句“我没关系”?怎么不说“我等着这一天呢”?她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是这么说的。但这能不能兑现就很难说。她现在照样与她丈夫同床共寝。马民想。
41、爱情线
马民的左手掌上有一条将手掌一分为二的纹路,这条纹路被周小峰称为爱情线。
“这是生命线,这是事业线,”周小峰指着将马民的左手掌分为两半的纹路分析说,“这是爱情线。你的爱情线很深,很明显,这证明你只能爱一个女人。”
“你这是讲鳖话,”马民不屑他的判断。
两人在工地上一边监视和指导着民工干活,一边坐在一堆板子上说话。周小峰首先谈起他的邓小姐,对邓小姐百般爱呢,说邓小姐懂得风情,会伺侯他,比如,当他和她造爱后,她就给他煮一个鸡蛋吃,他不吃她也要强迫他吃,说这是补血,因为“精”就是血血就是“精”。“邓小姐说:”你不吃我就生气了。‘你看,“周小峰自己感动了,”她比我小十岁还不止,好晓得招呼人的!“
马民差点笑蠢了,意味深长地扫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