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仿佛心田上有一双什么手总把他的思想往彭晓身上拉,就像牛背着犁往前走似的。妻子走进客厅拖地,见他醒了,就搁下拖把,走进来,两只没有光泽的黄黄的大眼睛瞧着他,“你醒了?”她说。妻子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睡衣,睡衣还是几年前做的,已显旧了,并且松松垮垮的。妻子脸上的肉开始往横长,把她从前那张俊俏的鸭蛋形脸活活地吞噬了。美在她脸上消逝得好快啊,她的Ru房也像丝瓜样垂了下来,软塌塌像两只皮袋吊在胸前。她还只三十三岁呢,怎么就跟一世完结了样的?马民瞥着她,叹了口气说:“天天呢?上学前班去了吗?”
“上学前班去了。”妻子说,“她是班长,老师要她早点去开门。”
“天天吃了鸡蛋没有?”
“没吃,她不愿意吃鸡蛋。”
“她不愿意吃,你就可以让她不吃?”马民责备地瞧着妻子。
“她不肯吃,我拿她没点办法。”
“我有时候说你蠢,你又不承认!”马民有点火了,“她不愿意吃,你可以教育她,她懂什么?你告诉她,不吃就要打人,你看她会吃不?她吃了什么?”
“只吃了一个包子,”妻子有些紧张的模样看着他,那是一种害怕他责备的可怜相。
马民真想骂她一句什么,但见妻子的脸跌了下来,又怕她独自优虑而忧出病来,她已经是有病的人了。“好了,我不说了。”马民下床说,把一口气窝到了肚子里。他站在客厅里活动了下四肢,觉得身上的筋骨都有些酸。他望了眼窗外,窗外阳光很好,他想今天又是个好天气。他回转头来,妻子站在他后面,脸上是那种思考的脸色。
“她不吃,未必我真的打她?”妻子说,显出一种无能的样子。
“那就真的打。”马民这么说了句,“不听话那还得了!一个包子有什么营养?一点淀粉,吃进肚子里变成屎屙出来,有什么用?!”
马民走进厨房里洗脸漱口,再走出来,拿起鸡蛋剥了壳,吃起来。妻子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了,黄黄的大眼睛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犹豫着。马民深感妻子未老先衰了,至少思想已经未老先衰了。三十几岁的人,就不去打扮自己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完了。“你可以去多买几套好衣服,”马民说。
“我一个人怕买不好。”妻子望着他,犹豫着说。
“买不好也没关系,我绝对不会说你。你今天没事去街上逛逛,买几件好衣服看看。
你三十三岁,还可以打扮自己,不要就这样把自己放弃,女人是需要打扮的。“
“我怕我买不好。”妻子站起身说。
马民简直想发火,但把火气又咽了下去。“是的,你应该打扮自己了,不然我真的会跑了去。我希望你身上的女人味多一点,多爱点漂亮。莫搞得我对别的女人产生想法。
你现在三十三岁,并不是五十三岁,努点力,还可以找回自己的感觉。“
妻子紧闭着嘴唇,瞧着他。
“你莫把嘴巴抿得同启子都撬不开样的,这不好看。”马民讨厌她脸上的表情说。
“你只晓得嫌我,”妻子瞪着他,脸上遍布着忧郁。
“我不是嫌你,”马民说,“我是告诉你把嘴唇放松点,莫闭这么紧”。
妻子张开嘴唇,露出了一口并不怎么整洁的牙齿,“我又没闭得你说的那么紧。”
“那是你自己感觉不到。”马民觉得她非常可怜。“算了,随你随你。只是我希望你经常对着镜子注意一下自己的表情。”
妻子就走进卧室里去照镜子,接着又走出来,看着马民。马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她一点温暖的东西,“我觉得你的身材还是很好的。”马民说,在妻子的肩上拍了一下,“只要稍稍注意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经常做做面膜,漂亮还是会在你脸上恢复的。”
马民脑海里出现了他母亲的形象,在他记忆里,他母亲从来就没有漂亮过。而当母亲死后,在母亲的抽屉里,马民找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母亲年轻时候照的相,却很漂亮,漂亮得让他不相信母亲有那么漂亮。现在这张照片就在他收藏的影集里,这是他母亲年轻时候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为了不再让这张照片变黄或腐烂,他还拿到商店里去过了塑,把腐蚀相片的空气隔绝在相片外面了。他觉得奇怪的是妻子这两年与两年前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妻子用她那两只黄黄的让马民生厌的大眼睛盯着马民,脸上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消极和走极端什么的了。“那我去买几件衣服,既然你想要我买。”妻子犹豫着说。
09、皮尔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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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民一离开家就跟周小峰打传呼机,马民满脑壳都是彭晓,都是昨天晚上的一些故事。马民想通过周小峰又约彭晓和文小姐出来吃饭或者唱卡拉OK。马民觉得自己不可能马上就冒然约彭晓出来,这显得大急功近利了,这让对方心里怎么想?而且他也不知道彭晓的传呼机号码。昨天晚上在龙美夜总会跳舞时,他有两次想问,一次是两人站在楼梯边上时,另一次是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时,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他估计他如果问,她会告诉他传呼机号码,但他没问。他心里总感到同女人打交道,什么事情一性急就会使对方看不起。彭晓这么年轻漂亮,又是在广告场中忙忙碌碌的,各种档次的男人都见得多。这些男人一定同苍蝇一样围着她飞,绝不能一开口就向她要传呼机号码。
周小峰回话了,“马老板,”周小峰开他的玩笑说,“请问你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指示,只是找你玩。”马民说,想起周小峰是个聪明人,“想约你出来吃饭。”马民在他面前不想掩饰自己,“你把那两位小姐也约来一起吃饭,我请客。”
“哪两位小姐?”周小峰故意这么问,在电话那头笑着。
“昨天晚上的那两位小姐。”
“怎么,你就产生想法了?”周小峰快活地笑道,“这么快就进来了?”
“什么进来了?”马民说,“你是什么意思?未必进来不得?”
“进来得和进来不得那是你自己的事,”周小峰说,“好吧,我先跟她们联系。”
一刻钟后,周小峰又打了马民的手机,“彭小姐去跟一个老板谈业务去了。”周小峰说,“她只能下午才有时间。我刚才打了她的传呼机,她说她只能吃晚饭。”
“那就吃晚饭。”马民说,“下午我再打你的传呼机。”
马民就忙着去干自己的事情。但是整个白天他的思想都在彭晓身上。他自己都吃惊,他怎么一下就进入了角色,好像他们不是刚认识,而是认识很久了似的。他觉得白天的时间特别长。他在招待所里看着民工刷油漆,又指挥着民工将几处没有做好的地方返工,边恶声恶气地骂了几句那几个民工,还说了几句小廖,说他对民工要求不严。但是上上下下这么转了一气,时间还只过去一个小时。他几乎是用分钟计算这一天的时间,他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了,就开着汽车到装饰材料店去结帐。很多材料他都是用转帐支票购的,就是说他把转帐支票和身份证压在装饰材料店,好一次性地结帐。他不喜欢零打碎敲地今天一点明天一点地用现金买材料。他到装饰材料店,与对方老板结了帐。在那里遇到了另外一个搞装修的朋友,趁机天南海北地乱扯了好久,谈国际国内形势,谈女人,谈打麻将和打牌等等,好不容易才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我请你吃中饭,我请客。”他对那个做装修的朋友一脸热情说,“我们要经常进行横向联系。”
其实马民并不想同这个朋友横向联系,这个朋友在外面名声不好,他总是到处“烂价”,所谓“烂价”就是他得知那里有装修业务就削尖脑壳往里钻,企图用便宜得让朋友们不屑的价格打败竞争对手,似乎他可以不赚钱,只要他工程队的民工有饭吃就可以了。用便宜的价格而“鹤立鸡群”的人,马民是从心里小觑的。
他确实是因为时间用不完才决定请他吃饭。“你的业务兴隆吗?”马民和他在奇峰阁酒家坐下吃饭时,心不在焉地问他。马民并不需要他回答,但是对方以为他很想打听而自鸣得意地说:“我搞不赢,我一天同时要在三个工地上应付各种事情。”
马民觉得他是撒谎,因为他真的同时在三个工地上干的话,绝不会同他坐在饭桌上吃饭。“那好啊,”马民装作很佩服他的样子说,“我没有你这么狠。”
“我最近还准备到株洲去做一个银行装修业务,”这个朋友说,“五百万咧。”
马民纯粹是时间用不完,才坐稳桩子听他没完没了地瞎谈,否则早就一拍屁股走了。
这桌饭直吃到两点多钟,两个人才分手。马民心里好笑,如果他真的同时在三个工地上做业务的话,他哪里会有时间同他吃两个小时饭?马民回到招待所,小廖告诉他说,刚才王经理找他。马民问王经理找他什么事?小廖说王经理没说,只是要他打他的传呼机。
马民一笑说:“还不是找我去打‘三打哈’,想要我输钱。他还有什么别的事!”
长沙市新近流行一种新的扑克牌玩法,这种玩法是从“双百分”里演绎出来的,玩双百分是一对打一对,而“三打哈”是一个打三个,或者说是三个打一个。你手上的牌好,你就有资格揭底下的八张牌,于是三个人就打你,打赢了你,你就得付三个人钱。
你打过了分数,三个人就得掏钱给你。“三打哈”是长沙土话,这个“哈”字用在这里含着猪的意思,就是说三个人打一个“猪”。这种赌博游戏在长沙市很风靡。
一过下午三点钟,马民就同周小峰打了传呼机。“你同那两位小姐约一约,”马民在周小峰回话的时候笑着说,“晚上在新华楼,我请她们吃晚饭。”
“几点钟碰面?”
“六点可以不?”马民想了想,“如果你约好了,就用不着打我的手机了。如果没有约好,你再打我的手机,省得我蠢等。另外,记得一定要约好彭小姐。”
“老子不变成跟你拉皮条的?”周小峰在手机那头这么说了句。
马民一笑,“你莫这样说。我就让你约了这一次,以后我自己来约。跟你讲老实话,我昨天晚上尽在屋里想她。不怕你笑。”
“我没有笑。”周小峰说,“我只告诉你,你莫太投入了。彭晓是善于应酬男人的。
我也知道她逗好多男人喜欢,你是我同学,你莫八字还没一撇,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感情投放进去。彭晓这样的女人虽然聪明可爱,但也用不着太认真。“
马民笑笑,放下手机,看了下表,三点二十分,心想离六点还有两个多小时。这个时候王经理来了,一张宽大的南瓜脸红灿灿的,额头上泛着光。“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经理同马民打招呼说,“上午没看见你人?”
“上午到材料店结帐去了。”马民对王经理一笑,“你有什么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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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指示?”王经理说,扬起南瓜脸盯着马民,“找你玩‘三打哈’,刘局长来找我有点事……他问有玩‘三打哈’的人没,我就来叫你。你不在。”
“你不晓得打我的手机呢?”马民递支烟给王经理,“你一打,我不就来了。”
“我想你可能有事,没打你的手机。”王经理说。
王经理是来看工程进度的,马民就陪着他这间房子那间房子,上上下下地到处检查。
王经理是个热爱工雕艺术,自然就眼睛很过细的男人,有一点纰漏也要指出来让马民叫工程队的师傅去修正。王经理尽管收了马民的钱,但仍然不放过这帮工程队的手艺,对马民这支装修队伍的做工要求很严,这让马民心里有点不舒服。
“你的这帮工程队的手艺……”王经理生气道,“好多地方严格地说要返工才行。”
“王经理,你怕他们是像你一样做工雕艺术品?”马民反过头来望着这位自诩工雕艺术家的中年男人,“你是什么档次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档次的人?你眼睛里是把每一件东西都是当作艺术品来要求,他们都是乡里那种做门窗的木匠,眼睛里只是看怎样把东西做完,其实已经做得算很过细的了。我是天天在这里监督,要小廖守在这里抓工程质量的。你可以到同类型的招待所看看,如果我们算做得差的,我跟你讲明的,我不要钱。他们不是你王经理,每天对着树根或紫檀木苦思冥想!”
王经理一笑,那张南瓜子脸上舒坦多了,“可能我是太挑剔了埃”“你的眼睛里有毒,”马民赞美他说,“处处都要过细又过细的,你连木线的接口,都要左看右看,不能有一点差别,你看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连两匹树叶都没有相同的,更何况是两根木线!倘若甲方老板都是你这样,这些人都没饭吃了。”
马民陪着王经理把所有他关心的地方都看完后,王经理提了几点要求,就问马民去玩不玩“三打哈”。王经理最近刚学会玩“三打哈”,特别有瘾,满脑袋装着扑克牌,时时刻刻要找人玩。马民说:“今天不行,我等下还要去陪我妻子买衣服,改日我们再玩。”
马民是撒了个谎,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只能靠撒谎来搪塞一些事情。马民经常撒谎,这个毛病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
那时候他的父亲要求他极严,对他回家晚了,总是一本正经地盘问。马民害怕父亲那张威严的脸,那双严厉的眼睛瞪着你时,好像可以把你吃下去一样。面对这样一双严厉的眼睛,马民只好用撒谎来对付,把回家晚了的原因归于老师要求他们搞卫生啊,体育老师喊他们训练啊等等,以免遭受皮肉之苦。久而久之,撒谎就可以“出口成章”了,用不着事先打草稿什么的。马民是想起上午出门时,他要妻子自己去买衣服,于是就说他要去跟妻子买衣服,以此推脱了王经理的邀请。王经理离开后,马民钻进了桑塔纳,开着车向袁家岭驶去,他真的想去买衣服了,不过不是为妻子买衣服,而是跟自己买。
袁家岭立交桥旁有一家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