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良给徐婆子问好,忧心道,“是,父亲说是今日回,却还未回来,好生让人焦急。”
徐婆子亦知她家境地,想劝慰,又知贞良年纪虽小,但素来要强,遂只略略道,“难为你了好闺女,只是从前家里家外都是你省吃俭用操持,如今远嫁,以后贺老兄,哎!”
贞良福了一福,勉强笑道,“如此还请徐妈妈等众街坊多接济老父亲,贞良谢过。”
徐婆子点点头,“天色不早,你大姑娘家家,快快回家中等待吧。”说着便拄着拐一歪一歪回自家去了。
贞良街口又候了一时,眼见日光偏斜,彤云西照,迟迟不见老父亲身影,贞良虽说自小持家,要强能干,毕竟还只是十五岁一名女儿家,当下街道口伶仃站着,又想到三日后出嫁半点嫁妆也无,老父亲安危不知,又焦又慌,不由落下泪来。
天色渐黑,贞良不敢在外久站,以袖拭去珠泪,一步一回头回家去了。
2。 亭遇
是夜,月朗星稀。小镇白日里喧嚣,黑夜中寂寥,梆子声敲过两下,空荡荡、银白白石板路上,“吧嗒、吧嗒”沉滞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缓缓行来。
瞧这人,佝偻着腰,斜拐着腿,一步一瘸,步步欲倒。五十岁上下年纪,愁苦满面,鬓染风霜。身着儒生服、头戴乌角帽,肩上搭一条长褡裢,空瘪瘪,垂荡荡,论相貌平平常常,看打扮不伦不类。若说他是小贩卒,又怎会东坡巾往脑上抛,若说他是大学子,又怎会深夜里走空路,穷困潦倒。
来人贺守寒,贺贞良老父亲是也,头两日出门为女儿张罗嫁妆,无奈一众亲友访遍,无人接济,只得又空着两手去,空着两手回,劳顿数日,未有成果,是以愈近家门,举步愈难。
贺守寒走到自家门口,更是近乡情怯,见破柴门里渗出昏暗烛光,知女儿必是候他未睡,又是心疼,又是惭愧,思量半日,叹气打门,正是:抬手千金重,落门败絮轻。
“嘭嘭嘭,”木板门上又一次传来声响,贞良细听无错,忙疾步过去,打缝隙里一看,慌忙下了门闩,打开大门。老父亲一身风霜,萎顿狼狈,贞良扶助父亲胳肘,垂泪唤道,“爹爹!”
女儿一声娇唤,贺守寒也落下泪来,父女俩相扶进屋,贞良见父亲垂耷着脑袋,褡裢也空空的,心内明白了,一边给父亲打热水洗面烫脚,一边从盖笼里取出省下的红薯面窝窝,几根咸菜。
贺守寒见女儿如此懂事,抚案泣道,“女儿啊女儿,为父对不起你呀!”
贞良反强笑道,“爹爹生我养我,怜我爱我,倒是女儿不孝,让您为我操劳忧心。不若女儿不要嫁了,与父亲相伴,一起度日也好。况那周家远在济洲府,千里之外,又与我家十多年未联系,不知境况——你我这般贸然寻去,若他家都迁走了怎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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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守寒闻言连连摇头,“女儿,这是你祖父定下的亲事,不管他周家子孙是好是歹,是富是贫,是正经为人,还是胡混度日,咳,哪怕是坐牢,你都得嫁过去。女儿,你看看你项中链子,那是两家的信物啊,讨饭爹也要把你送去的。”
贞良摸摸链上坠子,正面一只鸳鸯,反面一个“奉”字,即是自己那未来夫婿的名字了,他那里,却也有一条一摸一样的,只不过刻的是她的名。这链子为她自幼所戴,反反复复摩挲了十来年,那字的每一笔,倒像刻到自己心上。咽下一声轻叹,复强笑道,“既如此,一人有一人的命,富也是嫁,穷也是嫁,爹爹又何必为女儿张罗那些身外之物,家中还有一些盘缠,省一点,也够我父女俩到济洲的了。”
贺守寒为人迂腐,又最是得过且过,想一想也无他法,只得点头应允了。
六月初六,叶家小姐出阁。
叶灵眉一身大红云锦新娘礼服,珠翠环绕,含香踏锦,拜别过慈父慈母,哭哭啼啼上了花轿。正午,送亲的队伍出了桐里城,落下半城炮纸,几里香雾。叶老爷为女儿积福,使专人抛洒铜钱,引得许多人,大人小孩,紧跟在送亲队伍后欢天喜地直送出城门,个中光景,莫道在这小镇,便是大城里也难见得。
有人艳羡,直道是大家子风格,也有那见过些世面的,努嘴嘀咕不过暴发抖富而已,还有一等老成持重的,见此盛况,微微摇头,这般奢靡太过,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恐非绵长福祉。
说归说,道归道,送亲的出了镇东门,人群渐渐散去,二十四名喜官,叶顺与杜家的迎亲喜娘韩妈妈领头,其后是鼓手锣夫,八人抬喜轿居中,叶灵眉陪房老妈子与四名陪嫁丫鬟并一些个小厮走在最后,唯梅香特殊,随侍轿边。
按平江府习俗,灵眉长兄叶灵德随行,但中途须返,待送出十余里地,灵德驭马走到轿前,高声道,“妹妹,为兄回家去了,你到了杜家须得好生孝敬公婆、服侍相公,三日后我再去接你回门。”
灵眉一路滴泪,此时听兄长亦要回去,顿时觉天地间孤零零只余她一人,泪如泉涌,洒湿红帕,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规矩,韩喜娘闻到小姐悲声,过来含笑对灵德道,“亲家哥哥安心回去吧,奶奶到了杜府,老爷太太疼都来不及的。”灵德遂又好生嘱咐了叶顺、梅香等一番才调马回去。
又行了十几里,眼见快到了平江府,烈日当空,一丝儿风也无,喜娘唯恐误了吉时,只催轿夫们快走,个把时辰下来,一众人除了轿子里坐着的叶灵眉,各个挥汗如雨,衣贴夹背。
忽然一阵大风吹透衣衫,众人正道舒爽,却不料阴云蔽日,狂风阵阵,一忽儿太阳便没了影儿。有飞沙入眼,轿夫们一手扶杠,纷纷揉眼,把那喜轿晃得歪斜,里头灵眉不知天日,“哎哟”一声,娇唤自己的丫鬟,“梅香,”
梅香连忙上前应着,“小姐,”边命轿夫们好生抬轿,颠着小姐“仔细你们的赏钱。”
灵眉扶住轿子内缘,细声问道,“天怎么好像暗了?”
梅香望望天色,回道,“不知怎的阴了,”忽拔高了声音,“哎呀,落雨了。”
果然,飞沙乱云中铜钱大的雨点直落下来,夏日急雨,既大且急,眼见路边刚巧一座凉亭,叶顺便呼韩喜娘道,“韩妈妈,时辰还早,平江府就在眼前,且避一避雨先吧。”见她同意,便指挥着众人抬轿入亭。
一众人,顶绢举袖忙慌入亭,好在亭子宽大,这八人抬的大轿居然也通过了,只是它进去了,剩余的地方未免有些窄,丫鬟小厮们挤做一堆,抖衣拭雨,喧喧闹闹,这荒郊外陈旧的亭子,立刻被红彤彤一派喜色所染。
梅香仔细问候了轿中小姐,灵眉问,“这是哪里?”
梅香回道,“避雨,正好一个大亭子,装下我们许多人。”
灵眉特意吩咐道,“别委屈了韩妈妈。”梅香闻言,特意唤来韩喜娘,把小姐意思转达了,韩喜娘忙躬身谢过。梅香见她喜滋滋边去了,悄声对轿子里道,“小姐忒也知礼贤惠,老爷夫人若见了,定欢喜的不得了。”
灵眉嗔她一声,又问,“这亭可有名么?”
梅香进来时便瞅见记得了,忙回道,“你别说,还真有,□秋亭。”见小姐闻言不语,眼珠一转明白了,吃吃笑道,“赶明儿回门,可得叫姑爷再带你停在这里一遭。”
灵眉被她猜中心事,啐她,“死丫头快住了口,提防叫人听见!”
主仆正低喁着说话,那边却听一阵喧闹,梅香过去一看,原是也有两个避雨人,不知怎的与自家小厮生了争执,吵了几句。小厮见她来了,忙让过来,嘴里嘟囔,“梅香姐姐,这老头好生气人,踩到了我的锣不说,还不赔罪!”
梅香斥了自家小厮,转来看那两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皆是背着行囊,远途打扮,只是那少女却在鬓边别一朵红花,身上的衣衫也是红色,虽破旧些、颜色也不正,但那意思却是在那,脱口奇问道,“这也是嫁女儿么?”
这先来避雨的二人正是贺守寒与贞良父女二人,两人先入亭避雨,未料后来的叶家送亲队伍呼呼拉拉、吵吵闹闹挤了大半个亭,把个父女二人差点挤出亭外去,贺守寒实气不过,才与小厮发生争执。待梅香过来,眼见虽是一丫头,但身上也是绫罗绸缎,语中称奇,父女俩自行残秽之余,听到耳中未免觉得对方意中含蔑。这时几个轿夫、小厮丫头们也看过来,齐齐笑道,“原来这也是嫁女儿……”
贺守寒气的浑身发颤,指着众人语不成句,“你,你们……你们太也欺人太甚!”
他形容本就迂腐,此刻圆睁着眼,胡须抖颤,鼻子似也要气歪,刚与他争执的小厮带头,起哄嘲笑道,“老夫子,你这般穷酸,快快领你女儿去嫁了那书倒好,强过在这里现眼!”
一语既出,四堂哄笑,贺守寒几要晕过去,贞良更是满腹辛酸,饶她再要强刚硬,也落下泪来,遥望那边八人抬的大红轿,贞良背过身去,泪珠子纷纷滚落白玉般脸面,恰似外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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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守寒未看到女儿哭泣;还兀自要与人理论;倒是一个小丫头瞅见了,诧异道,“哎哟,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怎么哭了?”另一个也道,“还不快住了眼泪,这般晦气!”七嘴八舌的议论,贺守寒忙丢了众人去瞧女儿,贞良恐老父亲伤心,不住拭泪,可哪经得住心内悲伤,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止不住了。
梅香止住下人叽喳,关切问道,“老伯,你女儿怎么哭成这样,快让她住了,大喜的日子这般作相不美。”
贺守寒却呸的一声,瞪眼回骂,“她要哭她的,你却管闲事做何?!”
梅香一听也恼了,沉下脸,“你这老头,我好生劝你,你怎倒听不出好赖话呢?”其他人见梅香被排揎,纷纷又开始帮腔,吵得亭子内欲炸了锅。
灵眉轿子里听得外间吵嚷,不明何事,一会儿梅香回来,说与她听,灵眉听完倒笑了,“你快别哄我,哪里有出嫁不做花轿的,忒也不合情理,我看定是你们促狭,捉弄人玩儿呢!”
梅香一听大喊冤枉,“哎哟我的好小姐,我便敢消遣他,哪里敢来消遣你,你是富贵惯了的,哪里知道也有那等穷苦人,什么婚礼、嫁妆,卷个席子就过门了的。”
叶灵眉闻言上了心。她自出世以来,便如那婶母刘氏所言,锦绣里堆,珠宝中养,哪里有过甚么真切的忧愁烦恼,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妆奁不够精致,嫁人需要别离。就连那新婚的夫婿,都是叶老爷千挑万选、自己隔着屏风也相中了的。此时外间叶顺规治了自家仆人,吵闹声渐消,风雨声中,那女娘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和她父亲的长吁短叹钻入耳中,灵眉听着听着,不由动了恻隐。
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吩咐丫鬟,“那女子生的如何模样,你说与我听。”
梅香看过;言道;“细溜溜身条;白生生脸面儿;看样儿;倒有几分读过书的样子。”
灵眉暗自点头;又问;“那老爹爹呢?”
梅香撇嘴;“却是一幅穷酸愣头的腐儒相!”
灵眉遂吩咐她,“你去问问,缘何他一个读书人,却要将女儿如此草草出嫁,失了礼法?”
梅香不愿,嘟着嘴道,“小姐做什么要管这个,我看那老头不是个灵光的,适才我见他女儿哭了,好言相劝,倒被他抢白一通,等下若再是狗咬吕洞宾,又叫我吃一顿难堪。”
灵眉恼她,“好蠢丫头,让你去问,你便问去是了,这许多话。”
梅香无法,只得去问了,果不其然,贺守寒心痛女儿,见来问的又是刚才那个精利丫头,还说他不遵礼法,草草嫁女,噌得胡子翘起,指着她跌脚,“你你你,大家不过来此避雨,雨停便各自散去,你做什么要苦苦追问,咳,你做什么要出言讽刺?”
他面胀紫红,又羞又恼,梅香哪受过这个,将要回嘴,却被人扯住衣袖,回头一看,是叶顺,想到今日是自家小姐的好日子,方拧拧眉咽下了,此时那贞良倒止了泪走上来,也拉住自家父亲;言声道;“爹爹快别说了,我看人家也未必就是恶意。”
梅香拍手道,“我看这位姐姐却是明白人。”细细一瞅,见对方白净一张瓜子脸,清丽端庄,眼眶儿虽红红的,但那嘴角倒又显出坚强的神色来,当下心生好感,做福问道,“这位姐姐,良辰吉日,你却为何连轿子都不乘一顶,又连个迎亲的人都没有呢?”
见她正经问话,那一众仆随都闭了嘴,无人再插科打诨。贺守寒被女儿拉过坐到亭廊凳子上歇歇喘气,贞良环顾一周,满亭的人,从刚才帮劝的老家仆、到迎亲的婆子、各丫鬟小厮们,甚至那八人抬、红彤彤严实实的大轿子,齐齐向自己望来。贞良轻叹口气,想这原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也向轿子方向回了一礼,起身答道,“只因家祖与那济州府周家早年有约,小女子十五岁时须嫁与他家,父亲这才带着小女,前去寻亲。”
“济州?”梅香闻言甚是惊诧,追问道,“难道是那临近京都的济州么?”
贞良点头,“正是。”
“啊,”梅香回与了小姐,上来又问,“听适才姐姐的语气,难道竟没有见过周家那位公子么?”
贞良苦笑摇头。
“难道那周家竟然没有来寻你们,没有提亲、下聘么?”
贞良再摇摇头。
“难道……”
话音未落,贞良已转过脸去,略忍住了眶中泪水,转过强笑道,“不瞒这位姐姐,我与爹爹,连周家是否还在济州,都还不知。”
众人哗然,梅香看向贞良的眼神充满怜悯,贺守寒不悦起身,扶女儿道,“女儿,莫要与这些人言论,他们哪里懂得父母之命,哪里懂得礼义誓约。”
梅香摇头回到轿边,轿子里灵眉却一时摇头,一时点头,不住赞叹。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愚钝执著的父亲,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良孝顺从的女儿,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稀奇的事体,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偏让她,在这出嫁躲雨的途中遇到了。那穷家女子的伤心事,到了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