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眉点头。那剪月哭出来,“我也不想走……”主仆一场,虽说中间许多故事,但这位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人品,剪月哭着跪下;“小姐!”
灵眉命剪云将她扶起,将腕子上那只羊脂玉绞丝镯褪下给她,“这个你带给他。”
剪月小心收好,“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小娇娘淡淡蹙眉,半晌摇首,“罢了。”
周奉捏着镯子,深深凝思。到处奔走了几日,所有人都劝他,算了,你一个商贾,金山银山,在那人面前值个什么?人家是亲王,将军,重臣,贵戚,随便一个名头抬出来都足以将人压死,胡太守道,“算了周善人,什么样的女子再寻不到?王爷的意思很明显哪。”
周奉是一个俗人,怎么不懂,这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定也会如是劝解,然,万般事都能以得失计算,唯有这心头一寸,被人硬生生掰去,怎样都是痛,怎样都是亏。
贞良进屋,看他还兀自坐在那里,唤了一声,周奉抬起头,不过四五日,他英俊的脸清濯了许多,贞良坐下,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周奉将镯子搁在桌上,“我错了,我从一开始便错了。”
叶灵眉踏上马车,淮西王已坐在里面,看到她,微微颔首,“你今日很美。”灵眉道,“谢王爷夸赞。”
当天延平郡王宴请,云来命她一道。自那日起,淮西王对她更加关爱。先是撤换了朵云轩大部下人,除一笙和一笛继续贴身随侍,其余的全换过更加能干得用的,第二日又送来许多赏赐,连着笙笛二人虽挨了打,也着随行太医诊治,并有赏银,伤好后再来复职,并又从身边拨了两名侍女一琴、一筝代职。事到如今,众人皆明,剩下的疑问只去猜这位小姐到底会封做夫人、或是少史。
到了郡王府,李济亲来迎接,一众男客簇拥二位王爷离开,自有人将女宾引至内花园。
叶灵眉身份贵重,已有李济的一个紧要的侧室来陪她,从花园到亭廊,这位姓谢的侧夫人温和周到,且行且说,如春风般令人愉悦。许多女眷见到她们都给她们行礼,谢夫人并不回,灵眉觉得有些不过意,谢夫人托着她手道,“妹妹,你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她们见礼原也是应该的。”
这时一个年长的侍婢来报,“诸位小姐夫人,王妃有请。”谢夫人搀起她,“走,见见我们家两位王妃娘娘。”
众人被引到一处大厅,只见布置的十分富丽,流纱帘轻挽,堂上端坐两位贵妇,一老一少。年长的一袭藏青色花纱比甲裙,花白的头发工整梳起,头戴碧玉抹额,年轻的那位身穿紫红色松腰曳地长裙,手挽流苏,额前明晃晃垂着七头钗吐珠华胜,便是郡王李济的正妃马氏了。
厮见过。年长的贵妇气势非常,一双老目十分锋利,独独看向叶灵眉,“你就是叶家小姐。”
灵眉来时,曾听云来提及过她,知她正是李济的母亲、老王妃徐氏。这位徐王妃来历非凡,年轻时巾帼不让须眉,与丈夫同战马上,老郡王能得封王,倒有她一半的功劳。
此刻听到她唤,叶灵眉忙站起走到堂下,端正拜伏,“民女拜见王妃娘娘。”
老王妃端正受她一拜,待她站起,细细打量,突然道,“你确可配他。”
灵眉面上一红,本是窃窃私语之事,被她一上来便直截揭出,足见这位王妃的老辣与劲道。
“走过来我看看。”徐王妃再发话,灵眉走到座下,徐氏见她行动间自然一段娇态,然举止亭亭大方,颇有教养,点头道,“只是秉性娇弱了些。”说着解下胸前佩着的一把镂金镶金刚石双如意锁,递到她手上,灵眉忙道,“初次拜见,怎当受此大礼。”
徐氏命丫鬟帮她佩上,“我与他母亲情同姊妹,她已故去,便算我替她送给媳妇的。”说的灵眉一阵深赧。旁边的少王妃马氏笑道,“叶妹妹与母亲真真投缘,这把锁随母亲多年,上头的金刚石极难得的,是老王爷赠母亲之物。”
灵眉不料如此珍贵,忙再拜谢过。马王妃已命人在徐氏边上摆上花椅,灵眉道谢,陪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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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
回去时已是午后。三两把阳光从车窗的缝隙里漏出来,撒在对面人的身上,她的脸一半儿在光下,一半儿在影里,光里氤氲着颗粒,仿佛一道穿不透的屏障。
那把金刚石锁闪出耀眼的碎光,淮西王道,“这是老夫人给你的。”
灵眉回道,“是。”与他独处真不自在,自上车起,她的手脚一直是僵硬着的,只盼快一点到地方。
他的手伸过来,灵眉一怔,意识到他要看那把锁,慌忙的要将它摘下来,淮西王却道,“不用,”她停下,一时又不能这样挺起送过去,只得往他身边坐坐。
锁坠子在他指间淙淙作响,她仿佛可以感到他布满薄茧的手指在光滑的石上抚动的感觉。云来摩挲半天,她坐的益发僵直。半晌道,“老夫人喜欢你,我母亲定也会。”灵眉不则声,被他搂到怀里,“你好像有些怕我。”
“没有。”她小声反驳。
“还说没有?”他笑,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手从她后背滑下去,感觉到一阵轻颤。
车行到一处不平坦处,颠的厉害,她忽然小声惊叫一声,淮西王低低的,咬牙切齿,“妖精,勾的人……”
灵眉惶惶无辜,自己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很快的脸儿被转过去,小嘴儿分开,他的舌悍然抵进来,啃啮吸咬,唇齿鼻端全是他惯用的冰蓝香的气息,陌生的,强烈的……唾液从口角流下来,锁坠子淙淙乱响,她疼的想躲,可他仍然吻含着她,身子被钳制的紧紧的,动弹不得。
“王爷,”灵眉小声儿祈求,云来抬起头,昏暗的车厢里光线朦胧,她的一双眸子仿若秋泓。“王爷,”小娇娘又唤,一会儿还要下车,她急得泪快流下来了。
云来轻唔一声,手指从她胸前华润衣料上的一点凸起滑过,灵眉羞的脚趾头都红了,他终于一点点平复,帮她将歪斜的钗环扶正,车内慢慢回复安静,方才的雷火重化作光线中的颗粒,消于无形。
车马停下,统领侍卫的蔺长钧候着车内动静,下马立在车旁,一会儿听里面低沉的男声道,“晚上陪我用饭。”女子模糊的嗯了一声。车门打开,蔺长钧一瞥之下,看见里面一个绝色丽人。淮西王走下车,总管太监李尽忠早站在一旁,“王爷,都督韩大人已到朝天堂。”都督韩岭乃是统辖金陵、平江、通州等周遭十府守备军的大长官,云来不敢怠慢,疾步而去。
进了仪门,一顶软轿等在角上,叶灵眉上得轿,行到东花园边上,轿子突然停下,侍女一琴唤,“小姐。”
灵眉向帘外一张,只见拐角那里遥遥得走近来一行人,为首的一名紫衣女子身姿娉婷,一琴道,“那是吴少史。”眼见着要顶头碰上,灵眉命落轿,下来候到一边。
吴樾儿像是走到跟前儿才看到她,微微一站,灵眉跪倒,“民女见过少史。”
吴樾儿眼睛往侧一瞄,宋妈妈道,“这是做客的叶小姐。”
“哦,”她方浅浅笑开,以手虚扶,“快快请起,我哪儿受得你的礼。”
一琴将灵眉扶起,吴樾儿笑吟吟问道,“叶小姐这是打哪儿来?”灵眉有些尴尬,“方才随王爷去的延平郡王府。”她又哦了一声,笑道,“我竟忘了,原说是今日要去的。”一面细细度她,只见对面人穿了件榴红彩花星星扫尾裙,头挽高鬟,上面簪着八宝攒珠钗,流彩步摇,胸前垂着一个光灿灿的金刚石双如意锁,一张小脸清如荷莲,身段纤细柔润。
又见她嘴唇红肿,眼角残有泪痕,那把如意锁下的衣衫起了褶皱,便故意道,“园子里花开的好,叶妹妹不如陪我一起走走?”
灵眉低头,“民女想先回去梳洗,改日再陪少史叙话。”突听“啪”的一声,那支八宝攒珠钗掉到地上,原是方才他未簪好,她忙道恼,“民女失礼。”
一琴又跪下将那支钗拾起,吴樾儿盯着她,转身对灵眉笑道,“我等着妹妹。”
第二日,吴樾儿真使侍女来请,灵眉随这位名叫郁金的侍女来到流金阁,此处构造奇特,进门即拾阶而上,阶梯浅阔,杨枝曼柳,绿森森的阶顶平丘上,起几件房舍。才知正因建在高处,方名“流金阁”。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雅馨香。只见方方正正一个厅堂,玲珑秀丽,一个着粉色宫衫、头戴金环的侍女上来请安,“叶小姐,少史在后面花阁子里等着您,请随我来。”
灵眉穿过正厅,经过隔间时,见三两个小丫头正跪在地榻上,拿那镂银的小熏灯细细烘熏丝帕。着粉的侍女引她至一处露天花阁,让她稍待,上去通报。
暖风习习,白色的花阁彩纱挽系,朵朵鲜花在美人靠凭栏后怒放,娇美的女子身着百褶绸裙,外面罩着一层薄纱,白色为底,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吴樾儿看到她,嫣然一笑,“我比你如何?”
叶灵眉道,“民女怎敢与少史相比。”
吴樾儿示意她坐,一扬手,袖中隐隐一股香气,即使在花香间亦隐约可闻,毫不突兀,她又问,“我这香如何?”灵眉老实答道,“不曾识得。”
吴樾儿道,“你不识也正常。这是从渤泥国进贡的盔沉香,取六钱,与咱们的豆蔻三钱,冰蓝一钱混合,共同烧制。”又道,“我说这些,你会否嫌烦?”
灵眉道,“少史的话,必定都有少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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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樾儿一笑,继续道,“我的母亲,是老王爷的姨妹,而我的父亲,则与老王爷一道,同是太祖皇帝的家臣,因我父母早亡,是以养在表姨母膝下。”她越说声音越淡,灵眉正襟垂首,静静聆听。
“表哥知道我喜欢熏香,渤泥国通共进贡多少?全到了我这里。”略略一顿,声调陡然拔起,“——而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在我的面前轻狂!”
灵眉直直站起,对面娇贵的女子眼睛微微上挑,斜斜蔑过来,她轻轻道,“民女不知少史的意思。”
“哼,”吴樾儿冷哼一声,“昨日你在车内做了甚么?”
一缓,“江南礼教重地,我在京城亦有耳闻,不过小姐的名声——呵,不亲见真难信!这样子用狐媚手段笼络男人,与南风背道相驰,小姐的家学家传乎?”
将灵眉说的脸一时白,一时红,想驳,无从驳起,但听她最后所言辱及父母,停停神,含耻忍泪,抬起头,“我再不堪,通是我一人之过。少史也有父母,这样以辞伤人,又是甚么家教!”说罢轻轻一福,转身离去。
34。 求还
吴樾儿的话,刺心刺肺,虽说叶灵眉那动辄掉泪的性子改敛许多,仍难免心怀,一整日怏怏不乐,是以傍晚淮西王贺云来又唤她去陪用晚饭时,心下极不情愿。
用膳处在内苑正殿庆禧堂一个偏厅。日影西斜,侍婢们早早将厅内灯烛燃上,雕花梨木小圆桌上,铺着一块雕磨得极圆整的花岗玉石台,细细的桌穗子垂下,桌上几碗精致菜肴,两幅碗筷。
橘色的光将淮西王脸孔烘出几分暖意,他的额角很宽,眼睛极亮,烛光下几乎是有些亲切的意味了。叶灵眉端坐对面,脊背挺的很直,双腿斜斜并拢,脚尖点地——这样标准的淑女坐姿维持起来十分辛苦,但她自进别苑,自面对他,除去第一晚失礼——那也是纯属无奈,一直是这样端正谨持,早已没有一年前济州周府里的随意烂漫。吴樾儿骂她狐媚,当真冤枉了她,只是灵眉不懂得,为甚么这样子端谨守礼,还是让他起了念头。
侍女端来汤碗,白底薄胎鱼戏莲叶广口汤碗,怕烫,接碗的侍女用青色丝棉垫接过,轻轻放到桌上。灵眉伺候他用饭已有一两回经验,当下站起要去盛汤。对面却道,“烫,让她们来。”她遂放下勺子,仍端正坐下。悄悄抬眼,心话,又不是没有妻妾,又不是没带来,干么不叫她们,总让我陪着。
云来却似猜到她所想,问道,“日日让你过来,会否嫌烦。”灵眉低下头,与周奉相处的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在男人面前将他推到别处,轻轻道,“民女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这小娘当真老实,云来几要失笑。就有了戏弄她的意思,“你这样辛苦,孤实在不舍。”
小娘儿果真红霞飞面,小嘴儿张了又合,讲不出对辞。
其实她如果此刻抬头,能看到淮西王双眼含笑,橘色的灯光在他眼中揉碎成点点笑意,将峻峭的棱骨都柔和不少。
“本王须赏你什么,”声音里又恢复些许威严,灵眉站起身,听他道,“明日准你家人来探望,可好?”她抬起脸儿,大眼睛忽闪两下,对面人面色如常,看不出甚么,也懒的去猜度,双手扶在膝上深深一福,“谢过王爷。”
饭罢,二人散步。
墨蓝色的天空如一块巨大的水晶幕布,深深垂下,几颗灿星,一弯新月,阵阵暖风习习吹来,云来走在前面,灵眉略后半步,一众随侍退跟在后面,只一名执灯的侍女前面引路。
近到莫愁,淮西王道,“灵眉执灯。”
她遂接过侍女手中灯笼,那侍女福身退下,与其余侍从远远跟从。
灵眉执着灯,轻轻上前。愈近湖岸,愈发静黑,二人皆默默,一时除了天边虫鸣,和脚步踏过草丛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那盏灯笼在前头映出鹅黄的一团光,再往前,一片清透的黑,忽而点点碎凉的光闪动,她知道是到了水边。
水很宽阔,灵眉默数方向,眺到远处岸边微弱的轮廓,她记起不久前自己曾在那里眺望莫愁,何曾想今日会站在对岸滆湖相望。无论哪里,总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八九。
当下轻轻叹了口气。
黑暗里淮西王的声音在问,“卿所叹为何?”
“人生……”不如意之事八九,话到嘴边轻轻咽下,却道,“民女是叹,人生无常。”
云来于是想到她的际遇,衣袖悉索,声音柔下来,“唔,你的家人,孤会安排厚葬。”灵眉的声音发涩,“谢谢王爷。”
那盏灯笼滴溜溜滚到地上,灵眉气息不稳,伏在他胸前,“灯,”她微弱的说,眼见那团鹅黄|色的灯火滚到远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