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层层叠叠的红中吐出嫩黄花蕊,鞋帮藏开另半朵,散落一两片嫩绿叶子,虽比不上自己原先在家所穿,但绣工式样也算是一等一的精良了。
忽而想到出嫁时的那双绣鞋,刘婶母应承做的,当日自己倚在母亲怀里边撒欢儿边要,“那花样儿要鸳鸯戏水底,鸳鸯不能太小,也不能忒小,一只欲飞,一只未起,绣在鞋面离尖处,提防走路磨,再要一颗夜明珠”——
“你就是那杜家的么?”
灵眉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未能及时回话,早有一边候着的婆子抢上,揪住她肩胛喝道,“奶奶问话呢,还不跪下回话?”
灵眉被摁着跪倒,缓缓抬起脸来,“是。”马上那婆子又按她头颈,“咄,还有脸抬头……”
“罢了,你下去吧。”大奶奶郝月君发话,婆子退下,灵眉稍稍将脸儿抬高,目光平视前方,郝氏略微一看,她虽跪着,且经了一昼夜,但腰身笔直,脖颈支起,并没有如一般丫头下人拱肩缩背的窝身子,反而由头到肩、再往下到腰臀的线条都流畅着,也并不是一味倔强倨傲故意端着,反像是从小养成的姿势气度,郝氏心奇,这样的人会与那车夫做出苟且之事,只怕大大不会。
一时间无话,灵眉微扬起脸儿直视郝氏,“大奶奶,小妇人有话要说。”
郝氏再看,她素白灵俊的一张脸,此刻虽说是蓬头乱发,半边儿脸颊高高鼓起,双眼红肿,嘴角边有淤青,嘴唇也干得破皮,但不知怎的,竟半点没有损其美貌,遂又想,生得这样的颜色,便不失足也不大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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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眉得她首肯,继续说道,“小妇人并没有与那王大有有奸,小妇人初到府上,别说见过他,昨日之前就是连这府内有这个人都不知道……”因说的是自己贞洁之事,她身子微微发抖,拼命抑住了,咬咬嘴唇,弯下腰恳求,“望奶奶明察。”
郝氏无声,半晌轻咳一下,道,“看你的言谈举止,估计来我们家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媳妇。”瞅瞅她面上伤痕继续道,“我们家并不是那爱作践下人的,你来这一月,未必没有体会。只是现下你自己犯事,且那人证物证俱在,要我如何信你?”
你道这郝氏为何如此客气,上一回她不还借贞良亲近灵眉一事挑拨她与太太之间的关系么,现下灵眉犯事,她理应那最幸灾乐祸的一个——其实不然,这次的事情让周府的女主人太太王氏大怒,三个媳妇都受了训斥,大奶奶管家,因此首当其冲。于郝氏而言,灵眉是不是真与车夫有奸她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查出事情来龙去脉,给太太一个交代。
灵眉闻言大呼,“小妇人冤枉,不知道人证是谁。”
郝氏稀奇,“你竟不知么,那王大有都认了你的。”
灵眉大惊,抬起脸儿,此时有管事媳妇从外进来,向郝氏道,“奶奶,人牙子已经来了,想先看看人口。”郝月君转身对着灵眉,“你好生把怎么与王大有勾缠上的讲清楚,何时开始,都有谁于其间帮忙,与你一屋子的那个丫头有无居间。你若都讲明白了,我或还帮你选个好点的人家,如若不然,呵……”
灵眉此刻心如乱麻,万想不通一个不相识的车夫为何要这样处心积虑害自己,那郝氏见她半天不答,只当她怕了,不耐烦道,“怎样?”
灵眉咬牙道,“我愿与王大有对质——还有,如若王大有真与我有奸,必不是他自己露出来的,有那举告的人,恳请奶奶一并叫来对质。”
再说那周奉,听四儿传来的消息,疑灵眉十有八九与那车夫有染,心中堵恨不已,后首四儿又告诉他大奶奶已找来人牙子,说话间就要将她卖了,周奉开始想卖就卖了,这样的风□人哪里都可找得,但转念忆起她稀世美貌,那晚灯烛下娇羞沁人的模样儿,心里终觉不甘,脑中过了两圈,便想到妥法,命四儿看好那人牙,彼时再从他手里将小寡妇买了就是了。
谁知四儿回家再转回,事情又起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3。15……
周奉指派四儿回家,预备找那人牙子,等府里头卖人时自己直接接手将灵眉买下,四儿听命回府,不多会儿返回,周奉正与账房对账,见他门口游荡,一脸憋不住话的猢狲样子,心道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枝节,恰正逢月中,账目也无甚急事,草草对罢便让账房退下。
四儿一进门便掩上屋子,转过身,两手往胸前直直一揖,喜形于色,“恭喜二爷,”接而又苦下脸,皱起眉毛,“只是如此却有些难了……”
周奉见他眉毛一会儿扬起一会儿耷下也不说明白,沉下脸,“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给我猴!都看到什么了,快些个一一回来!”又喝他,“再弄玄虚,仔细一顿棒头。”
四儿遂收起笑脸,急忙恭敬答话——
原来四儿回去,正赶上看一出好戏。
话说灵眉与郝氏求情,恳请允她与那传闻中的奸夫王大有、还有告发的人对质,郝氏本来犹豫,灵眉见状连连顿首,“求大奶奶给小妇人做主,对质之后,无论结果,小妇人一力担当,不然实在不服。”
郝氏想,我便让他们对质一回,若是确有其事,一则服众,二则显得我持家作风宽谨,三则届时将他两个皆当众重重处罚,威慑他人。若真无其事,一则她虽是二房家家里的,至今也未见那二嫂子与她说话,这杜家的将来必记我的恩,二则阖府看着,必赞我有手段,持家能分是非。总归是于己有百利无一害,末了还能与太太一个明白交代,因此站着想了一想,答应了灵眉。
随即唤人仍将她锁在柴房,并使人看着,灵眉对着郝氏盈盈拜倒,因手缚在后头,起身颇为艰难,郝氏再细看她一眼,那大眼儿肿得核桃一样,想是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又奇从今早到现在,倒没有见她如一般无知妇人那样哭嚎哀泣。
谁知灵眉喉中早堵得什么一样,只是生生全掐在里头,抬眼望去,一双双眼睛都是嫌憎唾弃,她想,我自是爱哭,但做什么要在你们面前流泪。
果然众人散去,柴门儿将一闭上,灵眉小姐立歪倒在柴堆上,泪水儿滚滚而下。
春巧正在做活,忽然听说大奶奶找她,问来传话的妈妈,亦不知具体什么事儿,只让她速去前厅议事的屋子。春巧忙整整衣衫,随那人去了,一路上想,不知奶奶因何事找我,难道是我举报有功,叫我去领赏的?越想越差不离,不禁美起来,“也就是我,方能想出这等巧法,又能把那杜家的骚货扫地出去解恨,又能得赏”——当下脚步轻快,暗赞自己真好手腕儿!
到了前厅,有人引她进屋磕头,春巧行礼起身,一旁带她的田嫂子向郝氏禀道,“这就是春巧。”
郝氏正端起一杯茶,略抬眼皮,见底下站着的丫头穿着随常青布衣裙,藏青掐牙背心子,和府里其他下人一般的打扮,不过那腰带扎得甚紧,越发勒出杨柳条儿一样的细腰,鬓边插着的花儿也比其他人的红些,郝氏放下茶盅,轻轻皱起细眉,问,“你就是春巧?”
春巧垂首站着,哪里看到郝氏皱眉,听主子奶奶问话,连忙答道,“正是奴婢。”
郝氏问,“就是你举告的杜家媳妇与王大有私下有奸?”
春巧见果然问的这事,满心喜欢,喜色窜上眉梢,再连忙答道,“是。”
郝氏问,“你怎生发现的他二人□,说与我听听。”
那春巧便将自己如何因与灵眉同从金陵被买来,故而如何常去她住处玩耍,如何又不巧发现的男人信物,一一说了。说的是有根有据,严丝合缝。
郝氏听完嗯了一声,叫她站到一边。春巧原以为整件事自己编的圆溜,讲完后很可以打赏的,谁知旁边连个赞叹话都没有,登时心下有些惴惴,收敛了些形容,站到一旁。此时边上有个媳妇咳了一声,她刚才紧顾着心里得意高兴,这时候发现一屋子人却静得很,鸦雀无声,春巧背上无来由一颤,冒出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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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郝氏命人带上灵眉,灵眉望见春巧,她自家原先也已猜到几分的,深看她一眼,苍白着脸跪下。
郝氏将刚春巧讲的略说了一遍,她说一句灵眉摇头否认一句,最后双手伏地叩首道,“春巧说的全无属实,奶奶明察。”
郝氏问,“她说偷见你把信物藏到砖缝里,也无此事?”
灵眉略顿了一下,想到那夜被自己藏在砖缝里的恩人长袍,但事到如今,唯有一并否认,因此咬牙回道,“并不知砖里缘何有物。”
春巧在旁边看了大半日了,那郝氏灵眉主仆二个一问一答,好不齐整。其实郝氏问话纯属正常,但春巧做贼心虚,只恐露了馅儿,此时见大奶奶对灵眉和颜悦色,再比对刚才对自己的态度儿,越听越慌,待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贱人胡说,你明明把一个布包藏在炕前的砖头缝里……”
郝氏正与灵眉问话,未料她旁边插嘴,登时吊起眉毛,旁边一个婆子上来拽住春巧,也是一掌落下,“大胆的奴婢,哪里轮得到你插话。”那春巧被摁着跪下,委委屈屈落下眼泪。
此时底下已跪了两人。郝氏一个眼色,有人架上屏风,门厅之间的帘子掀起,年轻点的媳妇皆低下头,房门口一个男子双手被绑,跪在地上,声音垂头丧气,“小的王大有,拜见大奶奶。”
郝氏问道,“王大有,你可知罪么?”
王大有回,“小的知道错了,望奶奶开恩,宽恕些则个。”
别人听到王大有还可,只一人一听这声音顿吓得魂飞魄散,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待听到头顶上婆子喝一声,“咄,奶奶让抬头,还不把脸抬起来!”这人浑身发颤,勉勉强强抬起,却是脸孔雪白,一脸的冷汗。
郝氏命灵眉春巧抬起脸,此时一见那春巧形容便明白了七八分,再看王大有,他先看向灵眉,满目惊艳,随即看到春巧,却是看一眼便低下头,脸有愧色。郝氏挥挥手,门帘重新垂下,她冷喝一声,“何春巧,还不说实话吗?”
春巧顿一个突软倒,交代所有事实。原来她自被分配到下房,眼见登高无望,但已识得男人滋味,活闲时不免寂寞。后来巧合,与这常被使唤给女仆们采买物事的王大有见到面,两个一见倾肠,彼此都对了各自脾胃,因此偷偷地有了三两回奸。为行事安全,她皆告诉那王大有自己姓杜,是绣房的丫头。
谁料男人无常,这王大有也是个风流的,春巧从别处听说他还与别的女子有情,更有甚,正预备向那女子家求亲,春巧恨得咬牙,想那周奉二爷戏我也就算了,你个没头没脸的下作车夫也敢来耍,偏又遇上灵眉与周奉之事,她想若是捅破周奉灵眉两个之事保不齐还成全了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梁换柱,把王大有的信物塞到墙缝里,再偷得灵眉绣的一两个帕子送给他,诬他二人通奸。
事情水落石出,四儿连说带比划,转述得无比生动,一口气说完,嗓子眼里直冒烟,周奉用扇子点点下位上的茶碗,四儿喜道,“谢爷体恤,”双手捧起咕嘟咕嘟灌下,酣畅异常。
这边周奉听了四儿言,也如大夏天饮了雪水般,将从昨晚上起到刚才心中的积郁之气一扫而光,手里的扇子轻摇,吹开眉梢嘴角,那四儿饮完茶,抬头一看,二爷眼也开了,嘴角轻笑,薄薄的丹凤眼皮轻挑,风流的气儿深到骨子里。
四儿暗中羡慕,心想,这样的笑,怎的我笑出来就是□,二爷笑起来却这样好看,若是一般小娘看到,定魂儿也勾走了。又想,看爷那样子儿,那杜家娇滴滴的小娘子,怕是跑不远了。
9。 探病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真相既出,阖府听闻莫不又奇又叹,唯贞良心里比别个又多了一丝儿愧疚,暗道自己不该听风是雨错疑灵眉,无论如何,总是为她洗脱冤名感到高兴,又甚慰她没有给家乡抹黑。
第二日一早,郝氏来给太太王氏请安,正经把这事来由说了,末了垂首道,“这事儿虽是何春巧一人陷害,但终归府内还是有丫环与外头小厮通奸的事儿,说到底是我掌管府内事务,出此纰漏,请太太责罚。”说罢欠身要跪。
一边的老妈妈忙将她扶住,太太颜色淡淡的,也没说罚,也没说不论,郝氏本以为自己那样说,太太定要抚慰,因毕竟是她拿住的真凶、查明的真相,但见她淡然无语,心里头不禁惴惴。王氏停了一会儿,吩咐下人,“你们去把二房、三房的都叫来。”郝氏闻言更是一跳,唯恐她要藉此拿出一些家中事务来分给她们管,此时心急,恨自己刚才没有真跪下。
一会儿贞良与三房陈氏到了,各自坐下,王氏环顾几个媳妇,大媳妇郝氏家是临近登州知名的大富商,与自家可说是门当户对,她眼头活、心眼多,一进门便帮衬自己料理家务,心思活分的人难免有些小伎俩,除此之外大面上都是好的。二媳妇贺氏不去说她,小门小户的穷苦女孩子,看材料儿不错,很会看人眼色,想她在家时服侍那样一个爹很不容易,模样儿也周正秀丽,只是配奉儿——一想到这,饶是已经决定接受贞良,王氏心中还是微微一堵,皱皱眉,目光落在三媳妇陈氏身上。要论,陈氏的出身是三个里最特别的,父亲是太医署八品医丞,官不大,但毕竟是京里人,常在宫里和各王公贵族家中行医,好歹与贵人们有些面熟。只是这陈氏生性单纯腼腆,不堪重用。
三个媳妇都已坐下,王氏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问道,“让你们来也无他事,昨日大嫂查清何春巧陷害他人通奸一事,你们都可知道了?”
陈氏立时点头,说知道了,贞良看看她,又看看王氏,也轻点点头。
“嗯,”王氏抿了口茶,继续道,“咱们家不是官府人家,与那豪富之家也不能比,他们规矩大,家法严,我们这样的,下人们未免有些良莠不齐。”
她声音平淡,音调和缓,但自有一股主家多年的老成笃定,郝氏等三人均敛眉低目,都不抬头。
王氏顿了一停,又继续,“这次竟出了丫头与小厮私自通奸的荒唐事体,更有甚者,还诬于他人!月君!”郝氏连忙站起,王氏道,“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