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外走进一对耄耋夫妇。他们进来就望着龙桂华,从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桂华之间很熟悉。龙桂华见这两位老人走了进来,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进了里面单间。两位老人非常礼貌地向宋沂蒙点点头,就跟着龙桂华向单间走去。
宋沂蒙和胡炜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三个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他们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人家。
“桂华,小红找到没有?”这是那位老汉的声音。“我们也托人找,什么消息都没有!”墙壁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不隔音,外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炜听出来了,原来,是两个老人在和龙桂华商量找朱小红的事,他们是龙桂华的什么人?
只听见龙桂华低声说:“爸,您年岁大了别跟着操心了!”说完就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老人连声叹气:“唉,那孩子呀……”龙桂华仍不作声。
“你妈不是还留下一幅陆治的画儿,要不把它卖了,花钱请人找找看!”龙桂华犹豫半天,终于小声说:“卖了,刚卖的……”
老人半天没吭声,过一阵才呜咽地说:“我龙绪民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
胡炜先是吃了一惊,原来龙桂华拿来那两万元钱,是卖了她妈留下来的古画换来的,后来,胡炜更加吃惊,她听见了“龙绪民”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错误处理了龙绪民。原来,龙桂华就是当年西南富商龙绪民的女儿!
关于龙绪民的事,父亲给她讲过,父亲讲得很动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这位龙绪民,出生名门,早年在京师大学堂攻读商务,在欧洲留过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投笔从戎,随冯玉祥部参加北伐战争,直做到了营长。大革命时,他经人介绍参加过西北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
“九?一八”事变后,他脱离军队,在成都开办了尚昌工业公司,专门生产各种民用齿轮。他脑子好使,又有国外的经历,胆识俱佳,因此发展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在成都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等到抗战胜利,他已经成为当地颇具影响的民族实业家。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受朋友之托,设法营救了共产党四川省的省委负责人,可是他却被国民党军统局抓了起来,后来家里花一百根金条买通军统局的头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把“尚昌”工业公司的资产全部献给西南军政委员会,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国家H委员会当了一个处长。
当时,胡继生正在国家H委员会主持工作,他和龙绪民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错,他觉得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办法。可反右运动却一下把他俩推到了激烈对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运动中,有人揭发,龙绪民曾经多次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就会开会,开起会来没完没了。还有人揭发说他曾参加过冯玉祥军队中的“清共”活动,迫害过我地下党员。
这龙绪民是个性情倔强、不肯认错的人,当组织派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找到无数条理由,拼命为自己辩解。
人家又问他,你参加过“清共”没有?这一点他倒不否认,说自己不但参加过,而且还指认出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他说1927年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形势认识不清,当时退出共产党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着退了。他所指认的那个共产党人本来就是公开身份的,实际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他亲自送他登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临别时还给了每人三十块大洋。在那种形势下,冯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况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龙绪民说的这番话,不但无人理解,反而惹起了众怒,局机关里除了个别留用人员,要么是进城的革命人士,要么就是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龙绪民是极其特殊的例外,很显然,他成为革命的目标,一个带着红心的靶子。几轮批判会开过之后,于是有人建议不仅要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还应该开除他的公职,劳动改造。
共产党开会就是多点,说共产党开会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继生犹豫了。他拿着龙绪民的材料仔细看,这人的问题确实不少。可他觉得情有可原,在旧社会,东奔西跑混饭吃,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几进几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继生来说,要不是家乡党的农村工作开展得红火,南昌起义、井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没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产党是干嘛的?共产党要是不到家乡来建立政权,他不也就是个普通打铁的吗?
龙绪民是个大学生、旧军人,在历史的风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环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后,人家不是把全部家产献给人民了吗?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过于追究人家的过去,一个革命者的过去,除了贫雇农、工人阶级,有几个是纯而又纯的?何况,人们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马克思主义的。
胡继生很想放龙绪民一马,来个从轻发落。可是群众不干,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一天给他提了十几条意见,批评他是在搞阶级调和,机关党委也派人找他谈话,说他是个一贯忠诚的老红军干部,要注意和一个反对传达中央文件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环境下丧失了老红军战士的斗争性。这句话狠狠地打中了胡继生,难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继生终于战胜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会上做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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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龙绪民被正式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东北劳动改造。
龙绪民去东北的当天上午,他的妻子来到胡继生的办公室,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龙绪民不是反革命,他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胡继生目瞪口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参加革命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手下的干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别是一个女干部。
胡继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不住地宽慰龙绪民的妻子,他浑身颤抖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慢慢地讲……”龙绪民的妻子边哭边说,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然而声音还是那么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动员傅作义起义的!”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胡继生听得清清楚楚,这又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傅作义将军起义的过程在报纸上登载过,中央也有内部文件进行过总结,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莫非龙绪民的妻子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解脱?莫非她急糊涂了?
胡继生感到无能为力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恐怕部里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只好耐心地劝龙绪民的妻子:“起来,起来,这件事,我看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对龙绪民的问题,你作为家属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党组织会公平解决,你不要太伤心,有困难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绪民的妻子没有赖在这里,她起来抹着泪说:“胡局长好,胡局长好……”胡继生想扶她一下,可是迟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让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平静下来,只有不安地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着离开,胡继生不知道她以后将面临多么大的灾难。
龙绪民离开了机关,上火车的时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后舒展双臂,高声喊了两句:“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产党都把你流放了,你喊这个啥意思?龙绪民见人们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够了,不笑了,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人说:
“告诉你,当初刘伯坚离开西北军的时候也这么喊过!”
疯了,看来这个死不悔改的龙绪民彻底疯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把他搡到火车上。汽笛响了,刚愎自用、屡经风波的龙绪民离开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被送到了既荒凉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继生调回部队工作,后来他听说龙绪民的妻子也没逃脱劫难,结局比丈夫更惨。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后的第八年,她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被关进了北京市笫一模范监狱,两年后死在那里。
1980年,在胡继生的直接干预下,龙绪民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龙绪民妻子的问题也平反了,经过核实,说她是军统局特务纯系子虚乌有,她只是在帮助丈夫营救四川地下党省委副秘书长慕翰元的时候,到军统局二处去过一趟,在那里偶然遇到一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儿天,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这一次,她被二处的另外一个人记住,解放后,这人从香港派遣回大陆搞破坏活动,不久被捕了,由于急于立功、减轻自己的罪责,于是那人就检举了她。
可龙绪民一家的遭遇却始终成为胡继生的一块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后,还是常念叨起这事。其实,在胡继生几十年的生涯中,经他手处理的干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这龙绪民让他后半生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龙绪民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愁容满面走了,过了好半天,龙桂华才红着眼睛从里间屋走出来。虽然她仍然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胡炜的眼里,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
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胡炜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认为完美的父亲也曾经伤害过人,然而父亲给她说过,说他曾经伤害过龙绪民一家,事实给了她一次残酷的冲撞。想起由于父亲的过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难,想起龙桂华死在狱中的母亲和失踪的女儿,胡炜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在龙桂华面前,她似乎是个负罪者的后代。虽然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她自己也曾被人骂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觉得自己罪不及赎。那是历史的误会,那误会也曾经与她和自己的家庭擦边而过,可那仅仅是一代,而且时间不长,对于龙家来说却是三代甚至更长。
龙桂华见无人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也不知屋外的人听见了什么,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后对胡炜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胡炜听龙桂华说对不起,鼻子发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呜咽地说:“桂华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龙桂华惊愕地望着哭丧着脸的胡炜,一时无语。胡炜突然上去拉住龙桂华的手,鼓起勇气说:“当初,是我父亲错误地处理了你的父亲……”说完,胡炜小心地抬起头去看龙桂华。
她等着龙桂华发火,骂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样,如果再严厉一些,她都心甘情愿,一个受伤害的家庭成员去恨一个伤害了人的后代,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胡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是这样冲动,她原先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猜疑,好像龙桂华真的与丈夫之间有点什么,可是现在一下子,这些无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觉得实在是冤枉了人家,这无辜的龙桂华。她又禁不住落泪,这是真诚的歉疚,是一种情绪转移,还是一阵妒火燃烧之后的宣泄?几种复杂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态。
龙桂华听了胡炜的话,并没有感到特殊的震动,她早就知道胡炜是胡继生的女儿。龙桂华的心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震怒,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是你爸爸一个人的错?在那些岁月里,伤害是一个轮回,一些人伤害一些人,这些人翻过来更加严重地伤害别人,最后大家都是受伤害的人。”
龙桂华接着说:“假如,请那些当年批评过共产党,自己又挨了整的人来上台,给他们执政党的地位,他们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个政治倾向十分强烈的人,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可他在旧军队里,不也做过伤害共产党人的事?”
龙桂华说着,迅速瞧了一眼胡炜,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她说:“如果因为我的父亲被处理过,我就恨你的父亲,恨她的女儿,果真如此简单?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后代的责任!”
龙桂华思考了很长时间,只有这一点她清楚了,她不会恨胡继生的女儿。
她告诉胡炜和宋沂蒙说,父亲回到北京以后,被安排到政协挂个名,这时,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他闲不住,办起了保定讲武堂研究会,人们都尊敬地称他龙绪老。刚才陪他一道来的女人叫刘葆珍,是父亲五十年前的恋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刘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后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洋买办,下放西北农场劳动,病逝函关。刘葆珍曾被扫地出门、遣送农村,直到1978年才落实了政策,返回北京后还当选过区里的一届人大代表。父亲与刘葆珍旧情覆燃,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现在,一切不是挺好!
龙桂华望着质朴的胡炜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龙桂华的话让胡炜的心里暖融融的,她看见了龙桂华的眼睛,那里淡淡的海水荡漾,那是一片宽阔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纳了进去,那是一个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容纳了进去,融化了分歧,弥补了错位,让她和人们一起共同生活。父辈与造就了父辈的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和谐的社会?
胡炜还在难过,眼圈儿红红的,龙桂华她觉得这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已经是中年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胡炜和胡炜的家庭背景,距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不久前,她认识了陆菲菲,最近认识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认识了胡炜,他们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有犹豫,有甜美,也有挣扎和说不清的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