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是看不着《解放军报》的,他那里会知道?奇怪的是,胡炜也不知道,边九岭等人当然知道,可就是不通知胡炜,不然的话,他们两口子一定要去参加宁部长的遗体告别仪式。
宋沂蒙特别注意到,那男子刚才说岳山水是主动打报告要求转业回家的,这就是说,宁部长去世不久,他就打报告请求转业,可见,他在采取这一行动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是不是想回避一些矛盾?或者是宁部长在临去世的时候,曾经向他做过什么特殊的交待?到底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宁部长是好人,岳山水也是好人,他和胡炜夫妇两人这么久也没有与他们联系,这样做实在说不过去了,宋沂蒙心里充满了愧疚。
宋沂蒙和吴自强两人灰不溜丢地走出华夏宾馆。吴自强见对面走来一个脸蛋俊俏、长着一副水蛇腰的漂亮女人,他拼命地盯着人家,从头上盯到脚板儿底下,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
宋沂蒙看他那副好色不要命的样子,讽刺他说:“哎,我的款爷,你是有钱烧的吧!”
那长着水蛇腰的女人渐渐走远了,吴自强才把目光收敛了回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款爷!我这就当一回孙子,你下午没事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吗?”宋沂蒙心想,吴自强如今也算是个人物,他想当一回孙子,吃饱撑的?
“反正没事,你说上哪儿,咱上哪儿!”宋沂蒙很想看看他怎么当孙子,于是就连连点头。吴自强顺手挡住一辆面的,和宋沂蒙两人一起钻了进去。他为什么不开自己的黑宝马轿车而去打最廉价的出租车?宋沂蒙来不及细想,车子就“呼啦拉”地开动了。
只听吴自强对司机说: “建国饭店!”司机是一个又黑又粗,蓄着络腮胡子,长着满脸肥肉的年轻人,只听这司机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好嘞!”
面的猛地哆嗦了好几下,才发动起来。两人搭乘着这辆破烂车子,沿着前三门大街,经过建国门立交桥绕了一个弯,在长安街上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建国饭店。司机把车停在离大门老远的地方,边打计价器边自卑地说:“咱这车破,人家不叫停门口,您二位劳驾多走两步!”
吴自强领着宋沂蒙进了饭店大门,乘电梯来到三层客房,径自走向319号房间。摁了好一阵电铃,才有一位头发略微有点散乱、身材颀长丰满的年轻女子把门打开。这女子见了吴自强,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才来?小俭等了你半天啦!他一会儿还有个活动呢!”虽然是埋怨,但这女子的声音还是又甜又美。她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扭动着细腰,“咯吱吱”上了木制楼梯。
吴自强瞧着这女人的细腰肢,一个劲儿向宋沂蒙挤眼儿。宋沂蒙也觉得这女子长得的确不错,挺性感也挺有风韵,可是他自己已经是四五十岁了,对这类事情听得,也看得,就是不应该喜形于色,于是他把头扭向了别处。
他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从楼上下来好几个人,那年轻女子也在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走在前边,显然是这些人中间的地位最尊贵者。这年轻人,体态中等,略欠强壮,脸庞棱角分明,表情很严肃,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符。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咔叽布夹克,脚上穿一双棉拖鞋,下楼的动作有些迟缓,让人觉得像英国绅士。宋沂蒙猜想,这家伙一定是强装出来的,不然就是刚出了疯人院,好好的年轻人拿那股子深沉劲儿做什么!
那些人下楼以后,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男子告辞,在这些人里有三十多岁的也有五十多岁的,在年轻男子面前都规规矩矩,像跑堂的伙计。只见那年轻男子一挥手说:“别动我的600,其余几辆车,你们随便开!”说着一扭脸,便不再搭理那些人了。他对着宋沂蒙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年轻女子递上的茶杯,随便瞥了一眼吴自强说:“不好意思,久等了!这些人真唆,汇报起来没个完,真烦人!”这年轻人好像知道宋沂蒙是吴自强的大哥,便主动地向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小俭!请问您是那位?”吴自强赶紧介绍道:“这是胡继生胡司令的女婿,宋处长,宋沂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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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长在这年轻人的眼里自然是个小角色,吴自强居然还把老丈人的名字亮给人家,老人家去世这么多年了,提这个有啥意思?宋沂蒙不满地瞪了吴自强一眼,心想自己这点老底儿有啥可抖搂的,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哦,胡副司令,知道。”小俭干巴巴地说着,似乎是一个与胡副司令同时代的人,让人感到与他之间产生了距离。这表情差一点就使人对他的年龄误会了,小俭说着又是微微咧嘴一笑,瞬间又变得毫无表情了。
小俭满头黑发,穿着大红衬衫,还洒着香水,老远闻着呛鼻子,还叼着老树根制的烟斗,戴着祖母绿戒指。宋沂蒙很奇怪这年轻人没带手表,光溜溜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珊瑚珠穿成的链子,这是不是故意要装着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时代果然变了,年轻人却越来越会扮老,年纪大的越来越会扮小,怎么一切都倒过来了?吴自强冷不丁看见那女人戴了一块手表,表蒙子上、表链上闪着无数颗金星,这块表把吴自强的眼情晃得花了,后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块价值一百几十万元的世界名牌伯爵表。
小俭反应十分机敏,他发现吴自强看着那女子的手腕子发怔,好像很不乐意的样子,便突然转身向站在背后的年轻女子吩咐道:
“马上给王部长打电话,说我晚上请他吃饭!就在贵宾楼吧!”
小俭说话的口吻相当沉稳、自然,仿佛他经常下这样的命令,请部长吃饭不费力,招之即来,一下子就让人感到这是一个极有背景的人。女子姗姗地走开去打电话,这时,小俭又把身子和脸都转了回来对着宋沂蒙和吴自强,一张严肃的脸立刻又变得笑容满面。这举止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据说某个阶层的人都会这样表演,他们每天要面对许许多多不同目的、不同处境的人,面色不变就不能从容面对,不变行吗?宋沂蒙觉得这人小小年纪就会皮笑肉不笑,这一手,一般人是学不会的,可是这年轻人会,他的年纪虽轻,但应付官场的手法却十分娴熟得体,看起来这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小俭瞥了一眼吴自强,漫不经心地说:“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项目呢?”吴自强略微思忖了一会儿说:“搞那么大的一个项目,恐怕还要计委批准立项才行,而且要先落实一部分资金!”小俭摆弄着手里的一件小玩意儿,那是产自美国洛杉矶的铁兵玩偶。他玩了一会儿,把铁兵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大大咧咧地问:“哦,不得了啦?多少钱呀?”
吴自强瞪大了眼说:“第一期至少要两个亿!”小俭听了,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零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两个亿吗?不成个问题,呆会儿老三他们回来,哥儿几个商量一下,投进去就是啦!计委和地方政府那里由我去说,这行了吧!”
哥儿几个商量一下,就拿出两个亿,怎么跟黑社会似的?他又说亲自去找地方政府,好像地方政府就听他的一句话,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他心里一阵不安,觉得必须立刻离开这种地方。
没过多长时间,几声清脆门铃响,那年轻女子“咯噔噔”忙着去开门,原来是刚才离开房间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小俭也站起来,两手一摊,意思好像是说,哎,你们俩该走了!这比下逐客令还灵,吴自强赶紧拉上宋沂蒙,一块离开了小俭的临时官邸,连头也不回。
路上,宋沂蒙奇怪地问吴自强:“小俭是什么人?”吴自强神秘地说:“这是高干子弟,新贵!懂吗?”宋沂蒙心里“咯噔”一下,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才头一次开了眼,原来,这才是高干子弟!这年头儿,村长的儿子是干部子弟,工头的儿子是干部子弟,而且准保不比将军的儿子逊色,他、胡炜、包括狗日的刘白沙,都狗屁不是,瞧瞧人家,那才叫派!宋沂蒙不再吭声,不论吴自强的话是不是真的,反正让他真正长了见识。
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一挥手就能调动几个亿的人民币,能随时请部长赴宴,能让政府官员听他的指挥,看这架势,不是骗子就是疯子!什么新贵?谁信呢?
折腾了一天,下午,宋沂蒙回到家里,才有时间去看陆菲菲几年来写下的厚厚的一摞子信。菲菲在信中记述了她生活中每一个单元的心境,她的脉搏像音乐符号一样,在宋沂蒙的眼前跳来跳去,宋沂蒙把文字中影影绰绰的信息,联系在一起,仿佛看见了她本人,看见了她跳动的心。
信中的陆菲菲,言语中幽幽怨怨,凄凄楚楚。她说她每调换一次工作岗位,都要难过好几天,她怕不知从何时起,风筝断了线,从此与宋沂蒙失去了联络。可能出于外事纪律的考虑,她的每封信都很简短,但是每一个字,每一行,都可以看出她对以往感情的怀念。
信里很少描述风光,没有借助景物抒发情感。陆菲菲是个不俗的女人,她对宋沂蒙的感情有着三十年的沉淀,她的爱在心里凝聚,在血液里流动,已经没有任何诸如风花雪月之类的词藻能表达她极为复杂的情绪。
比如她说梦,那就是在夜间,她在与宋沂蒙在某个角落里相会;比如说灯下,那就是说她又在哭了;比如说漫步,那就是说她的内心空荡荡的;比如说影子,那就是说她又在凭吊过去,向月光倾诉历史的不公正。这些话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够懂!
宋沂蒙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出了微微淡淡的一点不和谐,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埋怨,她的心底堤防溢出了愁苦的水,她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她对老之将至的未来,流露出了惶恐。
宋沂蒙在信纸的一角,发现一块淡黄|色的泪痕,宋沂蒙在那泪痕上吻了又吻,像是在吻一个爱哭的女孩儿。从那泪痕上,他依稀看到了陆菲菲的脸颊。
当年,他可不只一次这么做过,两个少年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儿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女孩儿脸上的泪,把泪水吞咽到肚里,然后又无休无止地吸吮着那温润、潮湿的红嘴巴……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给陆菲菲写了一封回信,他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经过,从搞公司破产到海南岛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讲述了这几年遇到的种种坎坷。
他说风筝飞了老远、老远,可它没有断了线,它从它飘过的地方又回来了,带着苍茫,带着泡沫儿,带着依恋,它又回来了。飞得高了,飞得远了,又绕回来,望着地上的人们。它又回来了,这块难舍难分的地方,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绿茵树木,哪里都不是它的栖落处。它不肯落下,它怀着幽怨徘徊。
大风又刮起来,把天都刮黑了,那风筝还在飞,它还在飞,它摇摇欲坠,慌慌张张,它沉重地飞着,不知始终……40
庆祝完了香港回归,门诊部主任平茹英退休了,谁来接替她的职务成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胡炜在门诊部属于老同志了,上面原先准备提拔胡炜当门诊部主任,后来考虑到她和鲁映映、徐文这三个人的位置不好摆,于是,就从兵种部调来一个有高级职称的人,当了门诊部主任。
新来的主任姓仇,据说在兵种卫生部时生活作风不太检点,闹得满城风雨,这才调到研究院门诊部来。可别看门诊部单位不大,特殊人物不少,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仇主任来了以后,果然引起了一阵风波。一些有资历、后台又硬的医生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徐文和鲁映映,她们经常在底下用鄙夷的口吻议论着新主任的种种传闻。
胡炜也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新主任。近几年来,鲁映映还是像从前那样好为人师,徐文还是那么大的嗓门,可一向活泼、欢乐、爽朗的胡炜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内心渐渐滋生了自卑感,当年那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她比以前老成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有什么想法总是藏在心里,从不随便发表意见。
不过,这位新主任的优点跟他的缺点同样突出,虽然名声不太好,可确实有些能力。上任没多久,他就根据几位主治医生的特长,把门诊部划分了三个科室小组,还设了个临时小病房。不久,又从卫生部争取到一个副高的名额,这一招确实高明,引起医护人员的欢迎,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重新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消息一传出来,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胡炜、鲁映映和徐文都是军区卫生学校毕业的,同样是大专文凭,同样是主治医生,其中徐文是1965年的兵,资格最老。论工作经验凑活着还行,论学术成绩,三个人都是半瓶子醋,实际工作能力也都是半斤八两。她们虽说是老朋友,平时跟亲姐妹似的,可是较起真来,从内心里讲,谁也不服谁。
胡炜不是不想获得这个副高,因为职称和工资是直接挂钩的,可是她不相信这个名额会给自己,也不愿意与其他人去争这个名额。她觉得大家平时的关系都挺不错的,为了一个副高,彼此伤了和气多不好。她还觉得什么事都得顺其自然,现在,你撕破脸去争,也不一定属于你,该属于你的,到时候自然会属于你。由于她想得开,泰然处之,所以与同事的关系依旧,没有出现一点裂痕。
徐文和鲁映映就不同了,两人都有担任高官的丈夫,因此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在丈夫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和独立性。她们把这次评职称看得分量很重,生怕这顶桂冠落到别人的头上。从第一次评议会以后,两个人就互相不说话了,多少年的友谊付之东流。私下里,她俩都分别找胡炜诉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目的都是想拉拢胡炜,以取得她的支持。
胡炜见这种情况,十分痛心,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副高职称就闹得老友不和,整个门诊部鸡犬不宁。于是,胡炜下定决心,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在门诊部召开的第二次评议会上,她公开表态,放弃竞评副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