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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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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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沂蒙记得,当初在老家落户的时候,村里的人很喜欢热闹,每逢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儿似的。平时,一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总是要打声招呼,说声:吃了没?可是现在,他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变了,路上人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一擦肩就过去了,那些老套话也没有了。这次,他好不容易从北京大老远回老家,几个叔欢喜是欢喜,可是也没有太多的话,婶子们的态度虽然还热情,话也不少,可是总让人感觉有些表面化。
  晚上,婶子们为欢迎宋沂蒙的到来,特地包了一顿猪肉大葱馅的白面饺子,还是家乡的风俗。天很黑了,家里人在大叔的许可下,才拉亮了电灯,又打开了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出现了外国老娘儿们,还响起好听的音乐,让屋里所有人的心情显得愉悦起来。大家无所顾忌、有说有笑,有的还跟宋沂蒙谈美国总统大选和港澳回归的事,这使宋沂蒙感到,现在的家乡农民,尽管与以前有着许多习惯上的相同,可是,他们不再是愚昧的,他们关心的比他们的生活范围更为宽泛。
  当天晚上,宋沂蒙和几个没成家的堂弟挤在一条炕上睡觉,这感觉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炕又硬又凉,莫名其妙的小虫咬得他身上净是包儿,痒得厉害。小伙儿们打着呼噜像摇滚乐,又像竞技场上的拉拉队,闹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领着,宋沂蒙到村子东头去看了二爷的坟墓,新新的坟墓前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花圈,不久前燃烧过的纸灰散落着,小风吹着几枚纸钱团团转。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爷的坟前磕了头,然后又站起来,深深地鞠躬。二爷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爷的慈祥和真诚的关爱,弥补了父亲的不足,二爷的品格,音容笑貌,让他一生难忘。
  太阳老高的时候,宋沂蒙回到村子里。三个叔叔围着他,开始唠唠叨叨说起给二爷办丧事的经过,这个说,请了多少人,摆了多少席,那个说,置办的什么棺材,穿的什么寿衣,还说总共花了不少钱,给东邻借了多少,西邻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他们说:“不瞒三位叔叔,最近手头紧张,拿这些救救急,以后想办法再寄些来!”
  大叔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其他两个叔也不吭不语。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个叔叔的表情,见他们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于是就放下心来。大叔盯着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条斯理地说:“咱乡下有啥?需要啥?你说!”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什么。
  二婶和三婶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转身跑回自家取东西。大叔的脸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板凳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里间屋,不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圆圆的,带盖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这罐子比篮球还大些,釉色浅绿,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齐的条纹,上面还有个刻着莲花的盖子,罐子保存得不错,只是盖子边沿有一点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惊喜,他印象里,书上有这种东西,是不是宋元时代龙泉窑的东西?如果真的是龙泉窑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五十万元呢!
  宋沂蒙学着潘家园那些一心想拣个漏儿的人,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盖掀掉,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罐子鸡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鸡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婶子上来阻住:“别慌!俺来!”大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在她看来,罐子里的鸡蛋要比罐子宝贵的多。大婶子把鸡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篮子里,交给大叔满满脸严肃地说:“弄踏实喽!”
  大叔双手捧着篮子,像捧着件宝贝,一步步地走回里间屋,把它放在炕洞里,然后用块旧报纸盖上。大婶很随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边一推,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过来那年就有,俺娘说她老人家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大叔把鸡蛋放好了回来,木讷地说:“这是个物件,你喜欢不?”宋沂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大叔感激地说:“东西我拿走了,为的是做个纪念,这钱你们收下!”没想到大叔婶二人一齐摇着头,表示坚决拒绝:“一个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钱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里装,大叔死活不要,就这样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叔只好收下,当他把钱塞进口袋的时候,竟然满脸涨得通红。
  大婶是个痛快人,她打着圆场,讲起乡里人的传说:“老人说,凡是老物件都有种紫光紫气,物件越久远,紫光紫气越重,家里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气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灾、延年益寿。村东头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这家里人个个长寿,代代长寿,灵验得很!”
  大叔听了这话,一脸无所谓,他自言自语地说:“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孩子小的时候,欢喜和大人在一块儿,孩子多了,大人烦。等到大人老了,离不开孩子了,可孩子烦!孩子和大人总欢喜不到一块儿。依俺说,人可别活起来没完没了,老了老,越老越让人烦!早死早享福!”大婶打住丈夫的话,赌气般地说道:“谁说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狱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长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两侧,一边一个,面对着面抽烟袋。二叔慢吞吞地说:“谁知道人死了以后是啥样?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国人多,死就死了,就这么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没准是好事儿哩!”大婶子听二叔说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桩桩心事,她忧心忡忡地地说:“唉!说得是!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医院,少说几百块,住院几千块,开刀几万块,几十万块,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费那钱作啥?”大叔、二叔说罢,其他的人都不吭声。
  这时,二婶、三婶先后跑回来,送来几个老盘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还打上了锯子,宋沂蒙更加高兴,没二话就把东西装了起来,没有提钱的事,人家也没要。
  42
  宋沂蒙怀揣意外收获回到北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他悄悄起来好几趟,把那几件盘子碗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好。宋沂蒙足足折腾了一夜,胡炜也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眼花的,气呼呼地嚷:“你发神经呢!赶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儿,说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为然,连连辩解:“老家拿来的宋代龙泉窑,还能错得了?起码值五十万!”胡炜把嘴一噘,挖苦地说:“财迷吧你,值钱的宝贝能落你头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气,决定请祁连山来鉴定一下,打算用事实教育妻子,同时为自己争口气。刚好,家里装上了电话,有了这玩意儿,和外边联系,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个电话打给祁连山,两人立刻通上了话。祁连山的通讯工具更先进,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来是大砖头,后来是模拟型,现在又换成数字的了,腰里一边儿掖个BP机,一边儿掖个手机,全副武装,显得身份特殊,也是图个联络方便。
  祁连山听说宋沂蒙从老家得了宝贝,分秒没耽误,马上带着金秀香赶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炜也不上班。宋沂蒙见“祁大师”来了,就让胡炜沏上一壶好茶,自己兴冲冲地把大绿罐子取出来,祁连山还没顾得上说话,金秀香就嚷起来:“这东西,俺家里有的是!”
  宋沂蒙不满意地说:“怎么可能?这是宋龙泉!”说着,就去看祁连山的表情。这时,胡炜捅了一下宋沂蒙说:“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别不谦虚!”听了胡炜的话,宋沂蒙笑了。
  祁连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连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龙泉!是民国时磁州窑的产品,在河北、山西及山东北部一带相当多,从特征上来看,的确与龙泉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可是你好看看,这个只是绿釉,连青瓷也不是!”
  听祁连山说,这东西连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得!一晚上的梦也白作了。胡炜见宋沂蒙的脸色不好,情知他的发财狂想又破灭了,于是就在一旁讥讽地说:“宋沂蒙,你不说它是宋代的吗?起码要值五十万,还说不说啦?”妻子着实给自己一个下不来台,宋沂蒙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发作,金秀香看出来了,赶紧说:“不错啦!是老东西就行!”
  祁连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种安慰鼓励的口气说道:“是啊!民国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有纪念意义,这玩意儿的乡土气息挺浓的,放着吧!收藏这一行儿,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财的!收藏也是个长学问的过程。”宋沂蒙和胡炜两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不争不闹,一齐点头。
  祁连山又随便看了看其他几样东西,他说:“这几件也是老东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盘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还行,不过,这些东西残损得挺厉害,值不了几个钱!”听了祁连山的话,终于,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农民,几乎没有人做过大官儿,家里哪儿会有什么高级东西?还不都是老百姓家里的破烂锅碗瓢盆?
  祁连山把那几件老东西放到一边,心情焦急地对胡炜说:“这回要请大妹子帮忙,给金秀香做个检查,她最近老咳嗽,还喘不上气来,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炜听说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问题,就赶快说:“没问题!不过必须先拍个胸片,今天我们门诊部就有值班的医生,不行就抓紧时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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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都能耽误,就是病不能耽误!边说着,边拉着祁连山夫妻俩出了家门。胡炜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祁连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动。
  宋沂蒙独自在家里欣赏他那几件老东西,这时,有人轻轻地敲打窗子。原来是崔和平来了,他每次来都敲打窗子,跟个特务对暗号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会恰好有辆车到香山来,他就搭车来看宋沂蒙,主要是给他送一封信。看起来这小子挺忙,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后,宋沂蒙打开信,这封信是陆菲菲从国外寄来的。
  沂蒙:
  你好,终于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说的风筝,它的确没有断,可它浸满了雨水,它实在太沉重、太疲劳了,它飘了太久太久,终于有了一个落入人间的愿望。它想落进焚烧炉,将沉甸甸的过去毁掉,用自己的消亡,让所有牵累的人得到解脱。
  这风筝飞了三十年,时光让它变成一个将近半百的女人,它无法摆掉命运的恐惧,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恼了三十年,它将用新的躯体去选择后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会珍惜这漫长辛酸的经历!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人叫马丁,他很爱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智地对待这些,亲爱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后一行没用“你的”,只剩下“菲菲” 两字,信的内容也太简短,而且郑重其事地提到什么马丁。宋沂蒙看完这封信,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难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三十多年里,陆菲菲其实是个自由人,他无权羁绊人家,他可以有家庭,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恋了,一个已经是老资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恋了,说起来是个笑话,可这是事实。他失去了陆菲菲,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陆菲菲的彻底的失去。
  从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旧炽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处,真诚地爱着菲菲。自从家里安装电话以后,他不自觉地坐在放电话的位置旁边,就这么守着,恍恍惚惚等着,痴心妄想地盼着,想什么?盼什么?他难以说清。也许会有一天,铃声响起,来了一个海洋那边的电话。
  海洋那边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一封内容显而易见的信,有了这封信,他似乎再也见不到那披着白纱巾的女人,一切将成为历史,将化为灰烬,将变成痛苦的回忆。潮白河边那一回,他可没想到一只飘泊了太久的风筝会浸泡在雨水里,被天火焚烧,冒着湿漉漉的白烟,只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存在了,连灰烬也没有。
  这些年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妻子的个性以及粗放浓重的爱情,也给他添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压力。他长期压抑和不舒展,内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个女人的理解和温存,他向往一种被他认为是完美的爱,哪怕这种爱是遥远的,忽隐忽现的,哪怕这爱总有一天不属于他。
  为了一条可望不可及的双轨,他终日里徘徊、苦闷。他的生活时而变态,有困扰,有难以忍受的阵痛。他对陆菲菲的爱是从一个处男开始,他多么希望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处男。
  失去了,简简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个爱情时代的结束,轻轻松松地画上了句号。但他觉得这个句号,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炸开,血和脑浆飞溅。他失去了自我,本应该理解的却很不理解,应该接受的却无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成年人,却像一个陷入迷茫爱情的毛头小子,他想把头向土墙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迹。
  风筝没有断线,然而它在和大气的磨擦中焚毁了,变成了纸灰和粉末儿,变幻成为另外新生的女人。这结局是无法挽回的,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从前的陆菲菲,不再属于自己,她属于太空,属于什么马丁,属于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场甜美的梦,醒过来就融化了。
  在失去陆菲菲的同时,他越发感到生活压力太大,活下去太难,感情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坎坷,使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百般挣扎,也寻找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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