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的,坐在小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猜想,其中一定会有什么缘故。宋沂蒙这样子要是让胡炜发现了,还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龙桂华赶紧到厨房里拿了几副碗筷过来,顺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黄将黑的院子外边。
他们从后门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两人面对面坐下。这时,从不远处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只秋蝶,这秋蝶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龙桂华望着美丽的秋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五言诗一首,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诵了起来:
秋粉蝶中王,流连不飘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梁。
空谷寂无声,溪乐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遥望它散去,云低觅草黄。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后期了,如果它们聚到一起,还是能够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现此番奇景,世界将会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渐浓,四周昏昏暗暗,龙桂华坐在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和善而严肃,宋沂蒙没想到,这位桂华姐事业发达了,可仍然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着那只秋蝶,无限感伤。龙桂华关切地问:“沂蒙啊!怎么搞的?刚才电视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为什么?”原来,龙桂华也听见了那电视节目所讲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这案件与宋沂蒙的关系……
既然龙桂华已经看出来了,宋沂蒙也不想瞒她,他把红手绢儿的故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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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桂华听了红手绢儿的故事也感动得嗟叹不已,沙湖之畔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她感到诗歌般的优美。
透过宋沂蒙的眼神儿,龙桂华发觉宋沂蒙怀恋的只是从前的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和洪玲雅在他脑海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让他眷念,一个让他烦恼。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当初,那两个萌动着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若干年过去了,现在即将进入晚年。那个从戈壁滩上走来的女人,她曾经经受过感情磨难,事业上又大起大落,最后病死狱中,给自己划一个凄惨的句号。另一个,却刚刚在事业上蹒跚起步,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经差一点就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过,留给世间的又是一场悲剧。
这种爱情故事并不多见,却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够理解,假如把它讲给下一代听,那些小青年还以为是作家编写的传奇故事呢!
龙桂华指着秋天的香山东麓,动情地说:“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顺着龙桂华的手看去,满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灿烂,山上的石头映得通红。溪水在桥的下边沸腾,鸟兽在火焰里跳跃。寺庙也被点燃了,它在自身的火与山火的交融中腾空,透着迷人的橙黄。繁星早早地降临,它们是金色的。金色的星忽然飞动起来,它们碰撞着,迸射着眩目的光芒,初夜的天空也燃烧起来,天空也是红彤彤的。
龙桂华是在借山的秋景去安慰富有诗人气质的宋沂蒙,宋沂蒙十分理解,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平稳多了,他望着晚霞斜扫山间,他仿佛看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就在那里,在那里融化了,在那里变成了隐约的影子,那是一个重新从沙湖里走来的女孩儿,那个红脸蛋儿,露着纯美笑容的女孩儿。
龙桂华和宋沂蒙一样,都受到了山火的感染,他们仿佛被天地之火燃烧着,他们在大山的面前是渺小的,然而,他们的心和山一样红。繁星显现出来了,那星火是一点一点的,火连成了一片,繁星的火是一层一层的,深邃而凝重,繁星的火是变化无穷的,给人们带来了永远的遐想。他们望着繁星,想着有一天能到繁星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忘记忧愁,他们遇到他们想遇到的人。
这时,胡炜也登上山坡,带来了不少吃的东西,大红枣儿、紫红葡萄、红樱桃、红苹果,还有红色的肉肠、红色的蛋糕和红酒。
在秋夜的红枫和繁星的笼罩下,有谁还会不休地惆怅?
龙桂华是龙绪民的后代,她的长辈在历史上曾经受到过伤害,她本人也遭受了许多的艰辛,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几乎没有青年,他们的中年也是伴着辛酸匆匆而过。
宋沂蒙和胡炜则是另外一个敏感人群的成员,有人习惯地把他们称作是红色的子弟,他们是与一个执政党的命运密切联系的人群,他们的血管里却流着共同的血,在过去的那一个时代,他们或多或少、有意无意、主动被动地利用过天然的优越条件,修理过别人,也被人修理。现在,光环不在,或者说他们摆脱了光环,淘洗成为普通人。他们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本,只有依靠一双手。
现在,宋沂蒙、胡炜和龙桂华终于聚在一起,那些前辈们有过纠葛的人,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爱情,有愉快,有不幸,也有挣扎和奋斗,他们早就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已经成为中年人、老年人,在他们中间有的事业有成,几乎不用为今后的衰老而操心,可有的人至今还在为了起码的生活,在油里煎着,火里烤着,有时还会出点问题。
他们是一个没有人去记述,然而却是历史不能忘记的人群,他们是人类的后代。
胡炜含了一个晶莹鲜嫩的红樱桃,把它放在丈夫的嘴里,宋沂蒙不留神,没经过咀嚼就吞咽了下去,见他这副憨态,胡炜和龙桂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宋沂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脸颊红了一片。晚霞映照下,他的羞涩被掩饰了。他望了一下欢喜的妻子,发觉妻子的脸也是红的,红得像山火一样,在山火的熏陶下,年轻的胡炜又重新变了回来,此时的胡炜美丽、活泼、温柔,她的任性,她的霸道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变成了中国式最理想的妻子。
秋风微凉,胡炜毫不避讳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她的短发是染过的,时间久了,泛着微黄。她的脸颊消瘦了,脖颈上有了粗粗的皱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秀美,那么真诚、感人。快三十年的老妻,伴着丈夫,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有她最苦,她心里的苦深埋着,让她渐渐变得憔悴。
老妻不老,她忠诚的爱使宋沂蒙的心融化。宋沂蒙伸出手臂一下子搂住了妻子,可胡炜一晃身子,从丈夫的搂抱中挣脱了出来
龙桂华带着羡慕和妒忌望了望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妻,你看人家,老了,老了,还是那么两情缱绻,你看你,老了老,还是独自一根光木头!
满山的红火,燃烧到了脚下,他们全身,从上到下全被染红了。他们放情地唱起了童年的歌,枫叶红了,枫叶变成了火,他们饮着醉人的红酒,心里也烧起来,他们不再苦闷,不再无意义的焦虑,他们彼此没有差距,都成了山火里、枫树下的普通人。
龙桂华讲起了小时候妈妈讲过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故事实在通俗,胡炜还以为她在故意显示幽默,就放声笑着,然后利索地给她斟满了一杯红酒,不客气地说:“罚酒一杯,喝!”
龙桂华也不拒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来这也是一位海量酒仙!龙桂华一时忘记了宋沂蒙的胃曾经动过手术,她喝完了酒就对宋沂蒙说:“男子汉,咱们对着喝!”
宋沂蒙微笑着想拿起酒杯,可是被胡炜拦住了:“不行,别让他喝!”
胡炜坚决不让丈夫喝酒,宋沂蒙的胃病,这两年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胡炜带他到医院里检查了好几次,有的医生说不碍大事,有的医生摇摇头:“不好说,一定住院详细检查!”胡炜紧张得要命,可宋沂蒙却满不在乎,他说检查也白检查,反正不能再动手术了,胃已经切除了一半儿,再切就没胃啦!于是,他说什么也不再上医院继续检查,也不吃药,就这么挺着。每逢胃痛发作的时候,他都躲开胡炜,怕被妻子发觉。他胃痛的时候,五脏六腹都绞成一团,他弯着腰,头上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整个人都痛苦得不成形状。他的病到了这种程度,可他瞒着妻子,不愿给妻子再增加一份精神负担。
龙桂华其实不是酒仙,别看她开着饭馆,却从不喝酒,今天她破例喝了,而且有点醉。她的心里充满了妒意,这妒意使她略微失态,她在酒精作用下不依不饶,她是为了让宋沂蒙更加高兴,所以就大力渲染气氛:“不行,非喝不可!”龙桂华又变成了几十年前的开朗女人,温和中有点放肆。
胡炜见无法推辞,便勇敢地从丈夫手里夺过酒杯,扬着脖子,一口气喝下满满的一杯红酒。龙桂华佩服胡炜的勇敢,为胡炜捍卫丈夫尊严的行为而折服。“哦,我倒忘了,他动过手术,不能喝酒!”她不再劝宋沂蒙喝酒。
龙桂华低着头,看了一眼胸前别着的那枝半只莲,又看了看胡炜,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的细胞里却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她有着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优秀秉性,她是一个忠诚于丈夫、热爱家庭的女人,她在困惑中挣扎,又在困惑中升华。她骨子里的傲慢已经在生活的磨炼中蜕化了,渐渐成为好妻子、好女人。她本来就是好妻子、好女人,不过重新融于生活的她,更加被人家理解。龙桂华含着笑,把那朵金黄|色的半只莲摘下来,端端正正地别在胡炜的胸前。
甜甜的红酒是上头的,平时没有什么酒量的胡炜,她的头晕乎乎的,她感激无限地望着龙桂华,把胸前的半只莲摸了又摸,然后带着甜蜜的笑,当着老朋友的面放肆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此时的宋沂蒙,忘记了一切忧愁,变成了最幸福的人,浑身的血液流动得平平静静,浓郁的爱给他带来了安全感,这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也许是酒的力量,龙桂华突然变得十分亢奋,她充满感情地给宋沂蒙和胡炜讲起故事来:
……
沙湖畔正在举行比武盛会,依娜是戈壁滩的骄傲,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勇士,满山的白杨被她的勇敢倾倒。
英俊的将军慕名前来求教,两人打得天崩地裂,腾蛟飞凰,日暗月黑,山摧海啸。将军胜了依娜,依娜的脸羞得像个红樱桃。她骑上草原最快的快马,那将军追上来,跟她奔到瀑布的一角。云烟氤氲,遮住了森林,两人身边飞翔着五色翠鸟。人们尽情欢呼,披着薄纱的少女,疯狂地舞蹈。依娜和将军登上了密古西峰,不落的流霞与他们久久拥抱。森林闭上了眼睛,峭壁也咧开嘴微笑。
远方升起了狼烟,风尘铺卷着麈战狂嚣。一场血腥的战争让恋人成为了敌人,让相爱的人亮出了刀鞘。依娜扶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披上血染的战袍。将军捧过皇帝的诏书,率领千军万马把贺兰横扫。血染大漠,鬼神哭号,山欲粉碎,水亦滔滔。
混战中,将军撞见了依娜,他的大刀碰断了利剑,锋芒落在少女的脖颈上,一双明眸闪着爱的火苗。战鼓敲得很响,战旗阵阵狂飙,烽烟滚滚,杀声震天,火光把心烧焦。依娜闭上了双眼,雪白的颈无力地垂落。将军望着刀下的爱人,泪如雨下,公主向他高声呼喊:杀了我,我愿做你刀下之鬼!将军闭上了眼睛,双方的勇士涌起愤怒的浪潮,公主的头颅落下来,被马群踏成泥尘。
大风过后,贺兰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庙里供奉的神仙就是美貌的依娜,密匝匝的白杨树把小庙围绕。一个年轻的孤僧伴着痛楚的煎熬。婉婉钟声随着凄凉的木鱼声,山秃了,水竭了,只剩千里枯草。一个寂寞的孤僧多病而苍老,他放弃了荣华,他诚心诚意地忏悔,守着泥塑的依娜,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分一秒。
这是一座无名小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那庙宇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
时光倒流了,讲着讲着,龙桂华醉了,故事讲得忘情,听故事的人仿佛也融进了千年以前的烟尘。宋沂蒙尤为感动,从胡炜的手里夺过酒杯,默默地与龙桂华碰了一杯,轻轻地吮了一小口浓郁芬芳的红酒,酒的香气令他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带他进入了另一个故事的梦幻。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门,踱步来到小院子里。柿子树上凝满了白花花的秋霜,柿子掉了一地,摔烂了,流淌着黄|色的浓汁。带着秋霜的风,沉甸甸的,把老墙的枯草吹落。屋顶上是秋霜,小路上是秋霜,远山的枫叶上也都是秋霜。天空蓝蓝的,像床头的镜子一样透明,秋霜覆盖住了大地,但它覆盖不了天空,天空属于自由飞翔的候鸟,它们从这里经过,它们在这里俯览,看见了满山的枫叶。浓重的鲜红,不久就要重新露出来,大山又要燃烧,人们在红的火焰里抒情、舞蹈。
不久,宋沂蒙躺倒了。
那还是在很小的年纪,他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顽物终有期。
他想了许多年,终于有了一点儿明白,盘古万物,包括风流佳缘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破灭。人们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情愿。冬天到了,寒风把人们的骨头吹成粉末儿,把人们充满欲望的心扉填满。时光默默无情地走着,人们伸出手来,无力地想把它挽留,想请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儿,然而时光却越走越远。伟大的、能够决定生命的时光,它的威力无穷,它把最强的变成最弱的,把繁绮的幻梦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儿。时光,已经遥遥地走远了,人们还是在心里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盼望着时光能够再来一次,假若时光能够再来一次,那时的一切都会做得更好,不会那样了,不会这样了,一切都会很圆满。
假若你把往日的经历看成游戏,那么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有可能……
他多么盼望时光能够再来一次,他暗暗自责:宋沂蒙,你这个冤家,说你聪明,你却出奇地笨,一个混迹人间,所谓自命不凡的傻人。说你幸运,你却意外地沉沦,鸡叫了,你睡了,睡得那么深沉。说你愉快开朗,你却总是陷于苦闷,堵塞了心的那东西,是谁的石,谁的山?说你不是下九流,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