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犹豫地小声问:“菲菲,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许虹这个人,别看是个慢性子,可说起话来挺尖刻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敏感话题。
大家都瞪着许虹,觉得有宋沂蒙在场,真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大家为陆菲菲担心,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只是淡淡地一笑:“一个人挺好!”
陆菲菲的一句话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宋沂蒙一下,他感到这个话题与自己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陆菲菲至今还没有结婚,这其中会不会是由于他的原因?假若是这样,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接一阵地乱跳,脸上不住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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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了陆菲菲的话,不禁纷纷把目光集中到宋沂蒙的身上,当初,陆菲菲的美丽让男孩子妒忌宋沂蒙,有多少男孩子想打陆菲菲的主意,结果让宋沂蒙这个半拉子病号捷足先登,那些人一直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宋沂蒙的才华又让女孩子羡慕陆菲菲,马雅柯夫式的阶梯诗让她们想起来脸就红,过了二十多年还略略有点醋意。
作为东道主的刘白沙见势不妙,他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直肠子的家伙们惹事生非,从而破坏了聚会的好气氛,于是,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宋沂蒙的工作问题上面。他关心地问宋沂蒙:“工作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啦?”宋沂蒙害怕人家问他这类问题,因为他目前的处境是四六不靠,可他知道刘白沙有意救他,便乘机赶快说:“看看再说吧!刚在安转办报到,结果还不清楚。”
许虹对这个事儿也有些兴趣,又抢着问:“听说现在军人转业以后,地方安置要降半级是吗?”这又是个挺刺激人、使人心烦的问题,宋沂蒙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刘白沙干咳了两下嗓子,他叼着中华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现在,军事工作只是地方整体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军区主要领导人只能进入省委担任常委,因此军区司令相当于同级单位的副职。你这个副团职大体上相当于地方的正科级。”
刘白沙说的这一套,着实地给宋沂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正科是什么官儿?在北京连个芝麻粒儿都不是,街道办事处的司法科、乡镇政府的企业办、环保局的绿化队都是正科。
林小峤察觉出宋沂蒙的沮丧,便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沂蒙别急,你这二十年兵也不是白当的,不行就到白沙这儿来,白沙你说行不行?”刘白沙觉察出林小峤表面是在捧他,实际上有点起哄的意思,他所在的“兵改工”办公室没有人事权,调出调进的都得呈报部里,而且早就超编了,宋沂蒙进来根本不可能。林小峤诚心是要让他下不来台,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嘴巴跟刀子似的,他肯定斗不过她,于是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宋沂蒙也觉得林小峤将了刘白沙一军,这样可不好,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弄个不愉快,何必呢?宋沂蒙把话题转向崔和平:“哎,和平,听说你们原先那个公司里的干部子弟特多,是吗?”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崔和平唉声叹气起来:“唉,我他妈也算高干子弟?老爹早死啦!”刘白沙怕崔和平言多必失,所以紧去解崔和平的围:“干部子弟扎堆儿,搞得影响太大,虚火上升,我看不扎堆儿好!”
这时,只见祁连山抱着两箱子啤酒和一口袋香肠、面包之类的食物,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跑进来。吃的东西来了,大家纷纷上去抢,众人一通儿吃喝。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陆菲菲移了移地方,坐在宋沂蒙的身边。她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宋沂蒙,然后细气细气地问道:“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陆菲菲说这话平平淡淡,内心却微起波澜,本来她是不想来参加聚会的,她对这个干部子弟圈子不感兴趣。可当她听说宋沂蒙也要来,于是决定也来会一会,她想看看这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儿了。
这男人还是那么痴痴的样子,半羞涩。他的肩膀宽了,眼睛大了,神色露出了慌张。
宋沂蒙见陆菲菲问他生活得怎么样,顿时,他感受到了来自陆菲菲身上那股强烈、温暖而又熟悉的夺人气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觉得浑身不自然,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被一种奇妙的力量驱使着,去取陆菲菲递过来的啤酒。
陆菲菲见宋沂蒙迟疑着不肯说话,以为他在拿老婆与自己相比,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很快就把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忘了,何况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陆菲菲带着几分妒忌的口气说:“知道你妻子很漂亮!”
这句话显然是怨他,是在骂他。一个爱过自己,以后又独身生活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她身上会有多少说不清的内容?
宋沂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他与陆菲菲的这段情史要是让妻子知道可不得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妻子交待过。陆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说:“她叫胡炜,是军队的,对不对?”
菲菲一下子点出了妻子的名字,宋沂蒙吓蒙了,菲菲是不是要和他过不去?在这种时候,菲菲要是揍他两耳光子,他也得忍着。多少年不见面,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现在可到了喝酒装糊涂的时候了,反正就这么回事儿,豁出去了!
说时间,宋沂蒙“咕嘟嘟”一连喝下好几口。他这人能喝酒,一喝酒胆儿就变大了,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平时不敢做的事敢做。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大胆地瞧着这位初恋人,这位当年迷倒一大片、现在四十多岁仍不失美貌的陆菲菲。陆菲菲也大胆地与宋沂蒙对着瞧,瞧着瞧着,眼神儿就渐渐地软和下来,一直瞧着他把满满一罐儿啤酒喝光。
“好样儿的!要是当初你有这气魄就好了!”想着,陆菲菲的双眼湿呼呼的,胸前起起伏伏,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当着宋沂蒙的面儿,接连打开两罐儿啤酒,“咕嘟嘟”统统喝光,然后,随手把啤酒罐儿“当啷”扔在地上。
陆菲菲喝下整整两罐儿啤酒,身体有些摇摇晃晃。林小峤和许虹两位女同胞发现陆菲菲的眼神儿不对头了,不好,要出事儿!一段消逝了二十多年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她们听说过一根火柴能把二锅头点着,火苗蓝蓝的,明亮亮的,难道啤酒也能点得着?
她们见状不妙,就想把陆菲菲拉开。陆菲菲奋力挣脱了她们,独自一人跑到屋外。
宋沂蒙透过玻璃窗,看见陆菲菲蹲在地上“哇哇”大吐,他想过去安慰她,但又觉得不方便,只好束手无策地坐着。
宋沂蒙彻底地明白了,陆菲菲没有变,她一点不厉害,只是比从前更软弱,痛苦在她心里积攒着,无法倾泄,无法掩饰,陆菲菲还爱着他!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段恋情竟成了陆菲菲感情生活的句号。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害了一个纯真、美丽的女性,然而这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他承认自己的罪过,但没有勇气面对。
他有点怀疑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朋友们肯定是好意,但其结果是重新唤起了陆菲菲的痛苦,同时也给他这个早已经有了归宿的人增加了烦恼。
就在这些人聊得热闹的时候,龙桂华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提着暖水瓶,给客人们的每一只茶杯里加水,她不是刘白沙家里的保姆,只是来帮他家洗衣服的,可刘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很愿意主动帮忙。
刘白沙的这些客人们大多是被保姆照顾过的,所以龙桂华在他们的眼里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叽叽喳喳地嚷着喊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桂华。龙桂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屋里的这些人,她反反复复到客厅来过好几次,静静地进来又静静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
龙桂华零零星星地听见屋里的人们在议论什么老爹老妈、省军级副团级之类的话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厌其烦地竞相褒贬和议论着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争先恐后,个个像喷灯,呼呼冒火。
这些人谈起了国际共产主义命运、苏联的解体,这么严重的话题,他们竟然也能支离破碎地点评一番。这是一群说大话说惯了的人群,当主人当惯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仪一样,自上而下,俯视山河,四万公里大小的天下一揽就揽进了怀里。这是一个狂妄的人群!
这些关心世界命运的人与她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所关心的不是19世纪的经典理论,更不是某某人的级别待遇问题,她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在她的周围,像她这种人实在太多的,她的几个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们放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龙桂华看见许虹和林小峤咬着耳朵,她听见两个女人小声说:
“宋沂蒙老婆叫胡炜,家里是军队的,你知道吗?”“她爸爸是谁?”“胡继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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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龙桂华听见了,她当时正俯下身子给林小峤倒水,屋外刮进一阵微细的小风,把宋沂蒙和胡继生两个名字吹进了龙桂华的耳朵里。宋沂蒙这三个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继生,她听妈妈说过,胡继生曾经是爸爸所在单位的领导,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龙桂华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两只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把开水洒了些在林小峤的裤子上。林小峤不满地瞥了龙桂华一眼,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峤目光犀利刻薄,还带着冷漠和蔑视。她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丫环,伺候着一群高贵的客人。
龙桂华昂着头走了出去,她回到刘家最外边的小院儿,把熨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刘家,她想以后再也不会进这家的大门了。胡继生的后代在那里,胡继生后代的圈子在那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对立的人群,心里一片苍凉。龙桂华离开了刘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觉地与这座四合院儿拉开了距离。6
龙桂华的女儿小红不姓方也不姓龙,她让女儿姓朱,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妈妈。龙桂华为了把这个独生女儿培养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无论她怎么严加督促,女儿就是不爱读书,一读书就犯困。她叫女儿从小学习画画儿,女儿学不进去,掰断了好几根笔,撕碎了不少张纸。她叫女儿学习拉手风琴,女儿不爱音乐,如果妈妈在自己的面前,她还能凑合拉着,可妈妈一扭脸儿,她就跑到外边街上去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打扮,爱穿花衣裳,每逢过年,她都要拉着妈妈的袖子羞答答地说:“妈,要花衣服……”
长大后,小红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在裕民医院当护士。龙桂华一片心早已经凉了。她不再指望女儿当什么画家、音乐家,她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女儿攒下一份嫁妆,等女儿成家后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朱小红二十岁了
朱小红二十岁了,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女孩儿,她上学的时候就爱看,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些钱就更加爱看。后来,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乐部去买电影票,她独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厅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影,对她来说这是种享受。
可是,她的平稳生活节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打乱了。
这天,当她买电影票的时候,发现买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是只好到后边排队。一个男人排在了小红的后边,这人瘦瘦的,身子很长,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对面的墙跟儿里。这家伙留着脏兮兮的长头发,两只眼珠子是黄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灭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宽又长,下身却穿着紧贴着两条腿的牛仔布裤子,脚穿一双烂了面的皮鞋。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会儿,这男人踩掉了小红的后鞋跟儿,小红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弯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把小红的上衣吹掀起来,露出了赤裸的腰部。少女的肌肤柔白、滑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红的身体全都看透。
小红生气了,这男人是个小偷还是个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队买电影票了,拔脚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这点儿不快,很快就被小红忘记了。第二天,当她再次高高兴兴到文化俱乐部的门前买电影票的时候,又发现那男人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的背后。小红害怕了,她的心里骂道:“这人的脸皮真厚!”她不想与这人纠缠,于是甩着手臂离开,决心从此再也不来这儿看电影。
朱小红在裕民医院上班,这所医院是专卖外贸公司与街道联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医院里设了三个科室,还有几十张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红正在医院门诊部值夜班,外面有辆三轮平板儿车送来一个车祸伤者。朱小红捂着大口罩,连忙跑过去查看,她发现那个伤者满脸是血,龇牙咧嘴,蜷缩着双腿,身子抖动得厉害,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人和一般伤者不同,已经伤得如此严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这人可真能忍!朱小红用蒸馏水去洗伤者脸上的血,那污血渍还没完全洗干净,她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伤者,竟然是在文化俱乐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踩她脚后跟儿的那个男人。
朱小红怔住了,不禁一句话冒了出来:“怎么搞的你?”在工作岗位上,朱小红对待病人一直都很关心,这是她在护校学到的。她的话听起来虽然生硬,可她的声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却露出了娇羞的眼睛,朱小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熟人说的。
果然伤者身边有个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车了,还有两天我就退休了,瞧这份儿倒霉劲儿的!”这个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是专卖外贸公司的班车司机。
朱小红见老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同情,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机出了这么大的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