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凡对老警察说,秦叔,你把保证书给我吧。
老警察说,哎呀,刚才我上趟厕所把这事耽误了,好,你坐,我现在写。怎么写?
周小凡字斟句酌地说,这样写:保证,我保证秦三痒不出国,如果出国,我自愿赔偿周小凡,三十万元(人民币)。保证人秦厚言。1999年12月29日。
老警察把保证书写好,递给周小凡,周小凡伸出双手去接。就在这时候,老警察咳了一声,埋伏在里面房间的另外两个警察马上冲出来扑向周小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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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该发生的一切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我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那么文弱、那么迟钝的周小凡,那一时刻突然身手变得那么敏捷,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免子。
我想那两个年轻而又强壮的警察一定没有把瘦弱的周小凡放在眼里,他们一定想像抓一只鸡一样,从容地把周小凡拿下。但是,他们想错了,那个老警察也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
就在那两个警察绕过茶几要接近周小凡的时候,周小凡噌地一下窜到客厅的中间,紧接着像一个三级跳运动员一样,跃到三痒的身边,左手迅速而准确地搂住了三痒的脖子,右手从他脏兮兮的水洗布棉衣里掏出一只玻璃瓶子。
周小凡这一套动作完成得很连贯,简直无泄可击。我们一家人都被惊呆了,老警察和两个新警察也惊呆了。周小凡的瘦胳膊一定用力很大,勒得三痒不停地尖叫。我妈我爸想上前去把三痒抢回来,被周小凡喝住。
周小凡晃着手里的玻璃瓶,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一个装咳嗽糖浆瓶子,120毫升装。但是,我不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液体。
周小凡面部扭曲,像疯子一样晃着瓶子,盯着我们一屋子的人,说,这是硫酸,硫酸你知道吧,浓度70%。
我一听是硫酸,浑身一抖。我知道硫酸,一种腐蚀性很强的酸。
我对周小凡说,小周,你不能那样做,你把三痒放开。
周小凡说,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老警察站起来,一边对周小凡笑,一边朝周小凡走过去。老警察一定还想假冒我爸与周小凡周旋,但是周小凡不相信他了。
周小凡说,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根本不是三痒爸,你骗我!
我爸这时候站出来。我爸说,小周,我是她爸。
周小凡怒吼,你们为什么骗我?!
我爸说,我没有骗你,我们只是想让三痒回来。
周小凡开始拖着三痒往门外走,三痒一点也不挣扎,乖乖地顺着往外走。我爸和我都想冲上去把三痒抢回来,但是被冷静的老警察拦住了。但是,我妈急了,她怕周小凡这个坏小子把三痒弄走了,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警察想拦却没有拦住。
我妈已是年过五十的女人,因为心急,她的动作有点夸张有点变形。就在她就要扑上去的时候,周小凡把小瓶子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褐色的瓶盖,旋开。我妈发现了周小凡这个动作,她一定也知道浓硫酸的厉害,所以她就伸手抢瓶子,但是,来不及了。周小凡的手腕轻轻一抖,瓶子里的硫酸便撒了出来,接着,一股淡黄的烟雾升起,我妈和三痒几乎同时尖叫起来,然后我闻到了一股焦糊的气味……
周小凡被警察按倒在地时,不停地喊叫,说,你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我看见那个老警察狠狠地给了他两巴掌。周小凡马上就不叫了。
三痒和我妈很快被送到省立医院烧伤科。我妈手上、脸上和脖子上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烧伤,但都不太严重。三痒受的伤比我妈重,面积和烧伤度都比我妈严重,不仅脸有四分之一被烧伤,而且左眼也被烧伤,医生说脸上的伤以后可以通过植皮治疗,但眼睛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
我妈在病床上一直在哭,一直在喊三痒呀三痒。我爸一个人蹲在门外,捂着脸,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哭。
三痒手术以后被推进无菌特护室,她是不是在哭,我们听不到。但是我想,三痒在这个时候,一定很绝望:一个女孩子,生活刚刚开始,容被毁了,眼睛被毁了,国也出不成了,对她来说所有宝贵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化成带有焦糊味的烟雾了。
三痒和我妈住院以后,我抱着笑笑在医院陪护。作为一名护士,我第一次对医院的氛围感到恐惧和厌烦,但是我没有选择。我姥娘也来了,她老人家除了心疼她的女儿和她的外孙女,就是痛骂周小凡。
说实话,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对周小凡是同情的。但是,我现在也恨他了。
据三痒后来回忆说,那天下午,她和周小凡见面以后谈得很好,周小凡还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当三痒说到自己要出国的时候,周小凡马上变了脸,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叫“不许出国!”,然后强行把三痒脱到他住的旅馆,把门锁上,把电话拔掉,把三痒的手机也搜出来关掉。先是苦苦哀求三痒,不要出国,如果她出国,他就没有生活的希望了。三痒就看不惯周小凡这一副贱相,坚决不同意。就这样两个人,争吵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周小凡就往家里打电话了,说要跟我们家谈条件,要让我爸写保证。
三痒说,这个人简直是个神经病!
我说,三痒,你先答应他你不出国不就行了,等你回来以后再说。你跟他犟,万一他火来了,做了过激的事情咋办?
三痒说,我太了解他了,如果他能有那血性,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我问三痒,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三痒说,动了。就是那天早上,他非要帮我梳梳头,梳就梳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周小凡这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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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钟声
千禧年前夜。
章晨也赶到省城,来到省立医院。章晨听了我的叙述,马上就说,我早看姓周的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怪怪的!怎么样?出事了吧。
我不想听到章晨这些事后诸葛的话,我想听他的安慰话,但是章晨一句也没说。
庆贺千禧年的烟花在省城的四周次第响起,一簇簇的礼花在空中绽开,热闹了我的眼界,却冷了我的心。我抱着笑笑,站在我妈病房的窗前,心里空落落的。
章晨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打电话,接受别人的千禧年的祝福,或者给别人千禧年的祝福。章晨像平时一样,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不过,我不想怪他,毕竟,躺在医院里的不是他的妈妈,也不是他的妹妹。
笑笑在玩弄我的手机。咿咿呀呀地说着不明不白的话。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单伟。单伟说,千禧年大吉!
快一年没有联系了,突然听到单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一酸,想哭。千禧年大吉,这个祝福是不是太迟了!
为了不让章晨感觉误解,我也客气地祝福他,千禧年大吉大利!
单伟说,我明天到省城玩,你去吗?
我说,我就在省城。
单伟说,那太好了,我明天去了找你玩。噢,你别小心眼儿,没什么别的意思,老同学嘛。另外,陈红梅也一起去。
我说,算了吧,我可能没空。家里有点事。
单伟问什么事,玩一玩都没空?
我说,我妈住院了!
单伟马上问,怎么了,要不要紧?要不要帮忙?
我突然想把我家发生的事说给他听,想让单伟给我一些安慰,一些没能从章晨那里得到的男人的安慰。
但是,这时候,章晨走过来了。
我对单伟说,明天再联系吧。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章晨问是谁打电话,我说,陈红梅。
章晨看看我,眨巴眨巴眼,没有说什么。
我爸来了,他让我带孩子回家休息。我怕我爸一个人一夜撑不下来,就让章晨陪着,我爸没反对,章晨也只好留下来。
我带着笑笑回去时,我姥爷我姥娘正在看电视,中央台的文艺晚会,有歌有舞的。晚会快要结束时,主持人说在夜里十二点世纪之交的时候,要转播世纪坛上的钟声,为全国人民祈福。
我姥娘见我和笑笑回来,就问了三痒和我妈的病况,我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她老人家就唉声叹气。我劝我姥娘去睡觉,她不干,有气无力地盯着电视,说等二痒的电话,我说二痒在加拿大,她那里现在是早上,可能二痒还没起床呢,不可能打电话来的。我姥娘不相信,她说二痒肯定会打电话来,因为她昨天做梦看到二痒了,二痒说她会打电话来的。
大约十一点钟多,二痒果然打电话来了,二痒向我们全家恭贺新年,二痒还说,笑笑的事她访问了多家医院,发了很多求救的电子邮件,已经有一些回音,但是还要等确切的消息,她让我们和她一起等待好的消息。我没有把三痒和我妈的事告诉她,虽然我知道二痒迟早会知道,但是,我还是没有说。
二痒的电话没有给我带来好心情。我对电视上的晚会节目没有兴趣,一时又无法睡着,成为和我姥娘一样无聊的人。我姥娘把我姥爷推到房间里去睡觉以后,来到我的房间。
我姥娘说,别等了,不可能有好消息。
我姥娘的预言让我不安,因为我实领教过。我姥娘的预言太灵验了!笑笑长大以后,可能不会听到所有的预言,不论是否能应验,但预言照样存在。
我姥娘走到笑笑的小床前,看看笑笑,我真怕她老人家又有什么预言,我把她拉住。
我说,姥娘我陪你说说话吧。
我姥娘说,笑笑生来是像她二姨的,但长长却像她三姨了,看这样子,将来还不知道像谁呢。
我说,像我呗,我生的她还不像我。
我姥娘说,那可不一定。我生的你妈,她像我吗?你妈生的你,你像她吗?
我问,那她像谁?
我姥娘说,像你姐妹三个,像你,有点犟;像二痒,有点妖;像三痒,有点俏。长大你就知道了,等着看吧。
我又问,这话怎么说?
我姥娘说,人人都有前世,你前世是牛,要人打着;二痒前世是妖,要人怕着;三痒前世是花,要人护着。
我说,笑笑呢?
我姥娘说,笑笑前世是鱼,要人养着!
我被我姥娘说得浑身冰凉,仿佛就是一条浸在水里的鱼。
即将过去的这个世纪,我和我们家有太多的遗憾,但愿新的世纪我们会更好。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熟悉了怎么接受。我姥爷姥娘,我爸我妈,他们经历过苦难。我、二痒、三痒,我们没有经历过苦难,我们没有伤痕斑斑,但我们的心灵的痒处却无处不在,痒比之于痛更持久,也更触及灵魂。
这时候,千禧年的钟声敲响了:当——当——当——
我抱起笑笑,我对她说,孩子,你听到钟声了吗?
笑笑听不到我说什么,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感悟到那响彻天宇的钟声,突然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笑笑的笑声在悠远庄严的钟声中,显得那么清亮单纯。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胸口热乎乎的,用手一摸才发现,笑笑在世纪之交的千禧钟声里,欢快地撒了一泡尿,在我的怀里。
2001年5月6日一稿 2003年2月19日二稿于合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