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笑着,却换了一个话题:“老吴,我可是真佩服你。”
“我身上还有值得你佩服的东西?”
沈然装做听不出吴运韬的话中话,诚恳地说:“真的,老吴,要说处世老到,我还是佩服你……”
“我可要飘飘然了。”
“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对的。”
大约半个多月以前,沈然曾经劝吴运韬说:“老吴,我怎么觉得你应当……哪怕是做个姿态也好……”吴运韬自然很重视沈然的意见,但是他当时没有听从沈然的建议,他想稍微观望一下。前几天沈然郑重其事说出她了解到的最新信息,也含有对于自己曾建议他到中国文化大学看一看———这是一种过失———表达的歉意。现在,新的情况进一步证明吴运韬不去中国文化大学是对的,沈然有意把她所起的作用淡化,是想让吴运韬心里舒服一些———这个长期和领导打交道的女人知道,领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承认你在哪方面对他施加了影响,尤其是有益的影响。
李天佐在吴运韬和金超说话的时候进来说到的情况,从另一个方面证实沈然前几天提供的信息是非常准确的。
吴运韬笑着说:“我做事从来不算计,仅仅凭着本能,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能。”
“所以我说你高明哪。”
两个人都笑了,沈然也就要走。
吴运韬说:“哎,对了,小金的事你给张罗张罗。别让他花太多钱。车的事你给安排一下。班子的人最好都去,你把我这意见和富烨说一下……”
沈然笑着打断他:“还有什么?”
吴运韬打住话头,笑着说:“不敢再有什么了———请领导安排吧!”
他有时候开玩笑把爱管事的沈然称之为“领导”。
沈然无声地笑着,走了。
金超下午三点就动身前往和平门烤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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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人和拥挤的车流。他远远看见纪小佩站在烤鸭店门前,正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眺望,孤独无助的样子。他快跑几步,来到她跟前,她马上笑了。
从金家凹回来,纪小佩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理着她和金超的感情———他们正在蜜月之中啊!金家凹的人和事给了她杂乱无章的印象,而且,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意味,有的地方能够理解,有的地方纯粹不能理解,合理和不合理,可信和不可信,真实和虚幻,统统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不辨其貌的恶梦。这个恶梦减弱了她和金超的新婚幸福,两个人确切感觉到他们已经不像离开北京时那样幸福。她和金超从来不回顾蜜月旅行,好像那里隐含着某种不能触摸的痛苦。她要好好想想,把事情理出头绪,这需要时间。现在她最希望的是把他们的幸福恢复到以前那种状态。在宴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问题上,纪小佩一切都听从金超的,并且建议说,一定要吃得好一些……金超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他把纪小佩的态度解读为:她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他的事业发展之地,那里有对他的未来至关重要的人……他对纪小佩充满了感激。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哪!”纪小佩看着人流感叹道。
“吃饱了撑的。”金超不屑一顾地说。和K省农民相比,这里的人都生活在蜜罐里,“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纪小佩很惊讶,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她想起金超在崤阳县和张柏林说到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时的嘲笑语调。她不想引起不快,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现在,金超说什么和做什么,她总是自觉不自觉把金家凹作为参照物。一个从远离城市文明的地方走出来的人,当然会有自己考虑问题的方式。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一会儿苗丽要来。”纪小佩说。
“她来干什么?”金超对苗丽一向没有好感,“不是说好咱另外再请大学同学的么?”
“昨天我在中关村碰上她了,她说来帮我招呼一下。人家也是好意嘛。”
金超也就默认了,两个人走进烤鸭店。
烤鸭店里人不多,前台服务员很吃惊怎么会有人选这个日子结婚。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由于带着黄金耳坠显得很俗气,但是她态度和蔼,服务周到,让人很舒服。金超解释说,其实不是什么结婚仪式,不过是请单位的人到这里来热闹一下。金超和纪小佩都穿的是平时的衣服,服务员也就信了,说桌位没有问题,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胖胖的老师傅从后堂到前厅来休息,本来是看窗外的人流的,马上被纪小佩吸引了,就凑到金超、纪小佩和前台服务员中间,拉一把椅子,沉重地坐在上面,点燃一支又粗又大的雪茄,眯着眼睛看纪小佩,一点儿也不掩饰对这个漂亮姑娘的喜爱。
“小伙子哪儿人哪?”他问。
金超说:“K省人。”
“她哪?”
“北京人。”
“我就纳了闷儿了,”胖师傅往起抬抬身子,“怎么咱们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嫁给外地人了?姑娘你给我说说,你喜欢他什么?”他不指望纪小佩回答,先笑了,大家就一起笑。
服务员说:“这是我们薛师傅。要论烤鸭子的技术,我们薛师傅是第一把好手,呆会儿就让薛师傅亲手给你们烤几只。”
薛师傅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夸赞,也不太在乎,继续说他的话:“我有一个闺女,小时候跟你一模一样……”他开始说那个闺女,也不注意人家听没听。
服务员悄声对金超和纪小佩说:“他说的这个闺女去陕北插队,死在那里了,说是修水库的时候塌方了……”
金超和纪小佩都很同情,静静地听他说。他说得很凌乱,很琐碎,他沉浸在那些事情里……以前因为和顾客没完没了地说闺女的事,曾经挨过领导批评,他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现在他很高兴,总算能说一说自己心爱的女儿了。他说她走那天没到火车站送她,他说他后悔一辈子……服务员好像看见了什么人,捅捅薛师傅,说:“薛师傅。”
薛师傅警醒过来,抹抹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冲纪小佩很难看地笑了笑,说:“闺女,我给你烤鸭子去。……她说的不错,我的手艺可是真好,我一辈子学的就是这啊。”说完,颤颤地走了。纪小佩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金超问服务员:“他是不是神经有点儿问题?”
服务员看看他,冷冷地说:“你要是认为有问题就有问题。”金超不知道服务员为什么突然冷淡起来。为了和缓气氛,服务员又说:“但是他的鸭子烤得真是好极了,不信一会儿你们看。”
服务员走了,和走进餐厅的一个灿烂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叫道:“干吗呢你?!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服务员赶忙站到一边。
灿烂女人是苗丽,穿得乱七八糟的,像是胡同里百无聊赖的妇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原本就很硕大的Ru房显得比当学生的时候更高挺了,在薄薄的衣服下面耸耸地动。这个人眼睛里已经没有女大学生清纯的光亮,她周转着脖子看周围事物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无耻的挑衅意味。但是她一看到纪小佩就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像那身衣服一样灿烂。
纪小佩和金超都站起来。苗丽带着浓郁的香水味道走过来,紧挨着纪小佩坐下,没有一句寒暄,马上进入了为自己选定的角色,高喉咙大嗓子地问:“来多少人?几桌?预备烟没有?……”
做办公室工作就是麻烦,除非沈然,别人还真干不了。就说招呼人这件事,里面就有很多艺术。首先你不能大张旗鼓地叫人,那些没给份子钱的人当时不是尴尬?你得一个一个悄悄问:“能不能去?”有的能去有的不能去,好,记下来,能去多少人,安排什么车,不去的多少人,把名单交金超,看他用什么方式回补人情……沈然怕堵车,原本计划下班前半个小时出发,但是,当时又要出去的人已经开始在大门口聚集,不好招呼人,就拖着。
那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只有一辆公用桑塔纳小汽车,中心领导也是乘班车上下班。夏乃尊眼睁睁看着杜一鸣带领一群人走了,脸上呈现出一种愤怒和怅然若失的表情。沈然谨慎地问还去不去和平门,夏乃尊赌气地一挥手,说:“去!”
夏乃尊怒气冲冲打开桑塔纳车门,钻了进去。司机姚冰大气没敢出就把车开动了,本来他应当问一问有没有其它领导要坐这个车的。桑塔纳消失在远方的车流中。富烨和孙颖上了吴凯开的面包车。
吴运韬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要去和平门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沈然迎过去,说:“老吴,夏主任前面走了,坐面包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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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和坐在前排座位的富烨和孙颖点点头。高度近视的富烨没有看出来是谁,等孙颖拍拍旁边空着的座位让吴运韬坐下来,才看出是吴运韬。大家都还没有从刚才的激烈场景中解脱出来,所以谁都没说什么。吴凯平稳地把面包车开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
吴运韬在办公室窗户后面历历在目地看到了夏乃尊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夏乃尊的火实际上不是冲杜一鸣发的,那不过是一种姿态,一个弥补。一个单位的第—把手一再纵容杜一鸣这样的人并且先后两次到那种是非之地去,后果可想而知。夏乃尊是在冲自己发火。从此这个人会坐卧不安。吴运韬就像春游一样兴致盎然,一路上和同志们说说笑笑。
沈然坐在后面不言不语,意识到这个单位不久就要发生一些事情。
吴凯把面包车拐进胡同,娴熟地七绕八绕,反而比姚冰先到,远远就看见金超和他的新婚妻子站在烤鸭店门前等着大家。车上的人比平时更为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就跑过来,指给吴凯停车的地方。
很多人没见过纪小佩,现在说着问候的话,都在心里赞叹姑娘不错。
李天佐和纪小佩见过面,纪小佩先叫一声:“李老师”。
李天佐说:“小佩,今儿得喝点儿酒吧?”
纪小佩的脸微微红了:“李老师,我可是不会喝酒……”
一起往里走的时候,金超来到吴运韬身边,叫了一声:“吴主任。”
吴运韬说:“有的人出去了。一会儿老夏还来。”
苗丽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用高大屏风围出一块地方,里面有三张巨大的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杯杯盏盏,餐巾、香烟、烟灰缸、牙签、餐巾纸之类也各就其位。圆桌中央立着几瓶高高低低的白酒红酒,女士用的饮料也已预备在了靠墙的一只高几上。
大家眼睛亮亮地看着桌面,笑着说:“小金,你真的要大办呀?”
金超搓搓手,说:“也就是意思意思。”
趁这机会,金超向大家介绍了苗丽。大家都说“让你辛苦”之类的话。苗丽说:“只要大家吃好喝好,我把金超和小佩的心尽好了,我就值得。”大家笑。金超让苗丽坐吴运韬的左边,右边是他和小佩,小佩旁边是王莹琪。李天佐坐在和苗丽隔一个人的位置。富烨、孙颖和另外五六个人坐另一张桌子。
孙颖本来已经在吴运韬身边坐下来了,看到李天佐,又借故走了。自从去年受夏乃尊委托调查李天佐以后,李天佐对他恨之入骨,到了见面啐唾沫的程度。现在他是中心领导,无法用流氓对流氓的办法对付李天佐,只好避而远之。
李天佐的眼睛一直凶恶地追随着孙颖,直到他在富烨身边坐下来。
吴运韬冲苗丽点点头,但是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眼前事物上来,根本没注意到苗丽。夏乃尊还没有来。沈然看大家等得有些急了,低声对吴运韬说:“吴主任,我看算了,甭等了。”吴运韬看看表,用眼睛问金超和纪小佩。金超点点头。沈然到富烨和孙颖那里,说不等了,富烨和孙颖都说:“那就开始。”
一共二十三个人,大家嚷嚷说坐两桌算了,金超坚持坐三桌。吴运韬说:“算了,就坐三桌吧,小金的一片心意。”结果就坐了三桌。吴运韬在身边为夏乃尊留了位置。
烤鸭当然是非常好的了,薛师傅亲自烤制,亲自用小推车送来,亲自充当片鸭师。说到片鸭,那可真是绝技:他可以在五六分钟之内将一只烤鸭片出一百至一百二十片,片片形如丁香叶,片片皮肉相间,摆在盘子里,满盘枣红颜色,香气醉人。薛师傅得意地对纪小佩说:“吃吧。”
纪小佩赶忙说:“谢谢薛师傅。”
薛师傅不走,看着纪小佩拿起荷叶饼,抹上甜面酱,放上葱丝、鸭片,卷起来吃进嘴里,听到她说“好吃”以后,才心满意足地回操作间去了。
吴运韬默不作声,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低着头,眯着眼睛看盘子,就好像深不可测一样……他在专心思索一件事情。就像一个上等厨师要摆弄好一道菜一样,他还没有在心里摆弄好那件事情。就是在—次接一次的祝酒中,他也只是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微笑,机械地举杯,机械地把酒喝下去。人们认为这是吴运韬作为领导者故意拿出的矜持,只有金超知道,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杜一鸣带人走和夏乃尊到现在还没来这件事上。
李天佐熟练地把荷叶饼铺在盘子上,往上操持烤鸭片、甜面酱之类,然后用无可挑剔的专业姿势拿起来往嘴里送。他觉得今天的烤鸭非常美味,酒也很好,他喝了很多红酒。
李天佐和吴运韬一样,知道事情正在滑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在因为委印单被调查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历的全部恐惧和忧虑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他根本不去想夏乃尊,他不想。
婚宴快结束的时候,吴运韬突然提议为金超、纪小佩的未来幸福干一杯,他的脸上挂着真诚感人的笑意。提议来得晚了一些,在这以前人们已经几次为此干杯了。大家轰隆隆推开高背靠椅,站起来碰杯。他摆弄好了心里的那道菜,看到了那道菜鲜艳的色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他现在可以完全脱离开那件事情了。
他逐个碰杯,和苗丽碰杯的时候,他问:“这位是……”金超又一次做了介绍。“哦哦哦,知道知道。谢谢你了啊!”
苗丽本能地施展了一个轻浮女人在有地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