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想:在这个从来不再指望的世界里,或许会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有价值的位置。
他很关注中层干部调整。就政治表现来说,在整顿期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百多员工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为积极,这一点,褚立炀知道,吴运韬知道,Z部党组恐怕也有人知道;他是整顿领导小组成员,而整顿领导小组行使的是中心领导班子的职责,他当了整整六个月“准领导”,过问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大小小不少的事情,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就个人关系来说,目前掌握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实权的吴运韬心里应当清楚:是谁在关键的时候给予了他关键性的政治支持。在整个整顿工作期间,如果没有李天佐对吴运韬的支持与配合,杜一鸣会被开除公职吗?他吴运韬能站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吗?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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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调整以后,李天佐在对吴运韬表示祝贺的时候,曾明确说到这一点,当时吴运韬嘿嘿地笑,说:“老李,来日方长,啊?我们来日方长呢!”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给了李天佐巨大的期望。
所以,相当一段时间,李天佐出现在人面前时乐呵呵的,好像遇到了不便对大家说的很大的好事。这个从来都是等着别人打水的人,每天早早就把办公室三只暖水瓶打好了开水。他非常有兴趣和大家聊天儿,讲述一些虽然下作但人们很爱听的猥亵故事。他约于海文等人到梦云酒家喝了好几回酒,说是他想开了,“人一辈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他甚至为一个同事的女儿上小学的事骑上车跑遍了南城,一直到把事情办妥,那个同事省下了一万二千元的入学赞助费。他对新任中心领导班子的人都很客气,尤其是徐罘,每次徐罘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要停下来等着他过去,脸上带着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的表情。徐罘就想:“这个人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坏?”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让人无法容忍的是,有的犯了错误的人都被安置了,惟独他一人被闲置在外,而这次干部选拔,无论社会舆论还是Z部的文件,都把一个人的政治表现列为第一条标准……然而这只是李天佐看问题的角度,从公众舆论角度来看,领导班子这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是对的,有的人盛赞了徐罘的聪明。“如果李天佐这样的人也当了领导,我只能说我们这个社会已经相当危险……”为什么员工中有这样的话,与那个小本有关,与李天佐平时的为人有关,与人们对于未来局面的期待有关。在这一点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顺应了民意。
在研究中层干部任用的领导班子会议上,谁也没有提李天佐这个名字,散会的时候,吴运韬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噢!对了,还有李天佐。李天佐也是整顿领导小组的,这次要不要也安排一下?”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会场安静下来了。
徐罘同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前和以后都听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接触几次,感觉也不好;尽管徐罘心胸开阔,对于吴运韬这次大包大揽地提出中层干部使用意见,内心仍然有些不快。他已经听到有人说他不过是吴运韬的一个提线傀儡。为了表明他有独立于吴运韬的意见,而且是反对吴运韬的意见,他站起来,缓缓地说:“这个人……恐怕要考虑一下群众基础……”
他看看大家,意思是:你们比我更了解这个人。最后他把目光落到吴运韬的脸上。吴运韬用丰富的表情表示着对徐罘那句话的赞赏和钦佩。
徐罘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使用这个人,会非常不利于开展工作。”
大家这才七嘴八舌地说:“算了,老吴,这个人不动了。”“别动了。”“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一些。”
吴运韬说:“行,听老徐的:不用。”
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的内容很快就传到员工中去了。
还没有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李天佐就像美国中央情报局掌握某个中美洲国家政府的人事变动情况一样,知道了上谁下谁以及哪一个人在会上说了什么话等详细情况。他知道自己被排斥了,而且他知道排斥他的不是别人,是徐罘;他知道吴运韬是为他说了话的,但没起作用,最后是徐罘拍的板。
中午,也就是金超和师林平在梦天酒家说吴运韬是他们的父亲的时候,李天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去吃饭。他要好好想一下这件事情。这个人要是好好想一件事情,就意味着要有新的事情出来。
随着对自己处境的真实了解,李天佐短暂的向善愿望归于完结,代之以对整个世界深深的仇恨。但是,这种仇恨并没有使他变得激动不安,他反而变得沉静了。就像一个深深陷到泥潭中的人一样,他不能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他现在必须让自己沉静下来,细致地想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必须是决定性的,任何一点疏忽和差错都会导致失败。
一个星期以后,他完成了对这个办法的最初设计。
新上任的金超和师林平还没找到新角色的心理感觉,在人面前不是流露过度的优越感,就是气度不够,好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但是在李天佐面前,他们总是下意识地表现为后者,觉得在哪些方面欠了他,虽然静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认为这种想法没有任何道理。
没有办法,他们就是怯着李天佐。
夏季即将过去,空气越来越清朗,但是,北京还是极为炎热,尤其中午的时候,就像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一句台词说的那样:“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街上的行人都显得少了,卖雪糕的妇女躲在“和路雪”赠送的遮阳伞下面,疲惫地叫卖着;一对情侣坐在树荫下面,幻想着他们的未来;马路上的汽车行驶在软化了的路面上,发出像是从水面上压过的声音。已经连续二十天无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之内北京仍然无雨。
褚立炀带着新同事赵刚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疾行,两个人的脑门子上都亮光光的,衬衫也汗湿了。褚立炀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赵刚仍然大步流星,好像他要去的是早就想去的地方。褚立炀只好提醒赵刚说:“慢点儿,慢点儿。”
赵刚放慢脚步,看了褚立炀一眼,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着远处。为了让赵刚走慢一些,褚立炀就和他聊天。
“小赵啊!你为什么就选择了咱们这个单位呢?”
赵刚说:“我也不知道。”
“那是怎么回事?”
“分配来的呗!”
“那……你觉得咱们的工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不知道。”
褚立炀就看赵刚,脸色很不好看。
“不过,我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你已经干二十年了,直到现在还在干,那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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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心里有点儿怯火……不怕你笑话,老褚,我真的有点儿怕……”
“你甭怕,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大的官,他是怕我们的。”褚立炀说。
赵刚就问:“他为什么怕我们?”
“黑暗害怕阳光。”褚立炀用诗人的语气说出了哲学家的话,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看了赵刚一眼。赵刚不知道褚立炀说了一句什么,目光有些茫然。“我是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褚立炀进一步解释。这又像是一句军事术语,而且好像是游击战争时候的术语,赵刚又有些茫然。“实际上就是,”褚立炀不得不进一步解释,“只要丫有罪,丫必定怕我们。”
“谁?”
“徐罘呀。”
“哦,”赵刚这下明白了,“我知道了。”
“所以你甭怕,一会儿你看他怕不怕我们。”
“我不怕,反正有你呢!”
“没我也甭怕。”
说是这样说,走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的时候,赵刚心里仍有点儿那个。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都和褚立炀熟识了,真正是不打不成交,纷纷挤到楼道里和他打着招呼,问干吗来了。褚立炀像当年领导同志视察地震灾区一样,用凝重的表情看着大家,向大家招手,拿腔拿调地说:“我来看看大家!你们都过得好吗?我想同志们哪!”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七嘴八舌和他逗:“您老人家最好别想我们,谢谢您了。”
“老褚你能不能少来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趟?你这一来我们就减员可受不了。”
“老褚,咱这楼对面有一棵歪脖树,我这儿正好有根绳子,麻烦您过去看一下那儿行不行?行的话咱就一了百了了。”
……
褚立炀用得意的目光看看赵刚。赵刚有些拘谨,脸上带着装出来的应酬人的笑意。褚立炀一边跟大家逗一边抽空对赵刚说:“我挨这儿时间长了,人熟。”
“这位是谁呀?”有人指着赵刚问。
褚立炀说:“这是赵刚呀,怎么连这也不知道?记好了,他叫赵刚,以后我不来他就来。”
“别介嘿,老褚!”
“我约摸我活不了几年了……”
说归说,笑归笑,大家还是对赵刚表示了审慎的欢迎,吴运韬带他们来到徐罘办公室的时候,褚立炀的心情不错。赵刚怔怔地看着吴运韬,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吴运韬今天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的,好像刚刚喝过酒。他对褚立炀的接待热情而不过火。他说徐罘拉屎去了,马上就回来。沈然进来给每人倒了水,又出去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谣言马上像被风吹起的树叶一样飘摇开来:有的说是徐罘犯事了,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贪污了一笔钱,有的说是吴运韬和一个女人怎样怎样了,那个叫褚立炀的是女方的哥哥……于海文说:“你看吧,那男的要不打丫吴运韬才怪呢。”
谁也没打谁。
徐罘从厕所出来,正遇见李天佐,李天佐灿烂地笑着,问:“怎么拉这么长时间?”
这句话把徐罘问急了,反问道:“怎么了?”
“一泡屎就拉这么长时间?”
“拉这么长时间怎么了?”
“没怎么。”李天佐不满意地瞥了徐罘一眼,像上级责备下级一样责备道:“时间太长了,怎么能用这么长时间?”
徐罘这才意识到所有问话和答话都很荒诞,正要高声说什么,褚立炀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叫他:“老徐你快来。”徐罘退行着,莫名其妙地看李天佐,想琢磨出刚才的问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天佐说:“快去吧,于莎莎等你呢!”
徐罘脑袋里“嗡”的响了一下,没来得及再看李天佐一眼,就踉跄着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哎哟小心!”吴运韬在门口扶住了他。他转过身的时候,没有见到于莎莎,褚立炀和赵刚都站了起来。
“来,老徐,你还不认识,这是咱们老褚,褚立炀……”
褚立炀说:“我是褚立炀。”
“老褚一直负责我们。”
一一握手。赵刚心里想:刚才褚立炀说的是对的,他怕我们。
吴运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老徐那我就走了,你们谈吧!”
徐罘问褚立炀:“老吴要避开吗?”
褚立炀说:“最好避一下。”
吴运韬刚一走,褚立炀就说:“我今天来想了解一件事。您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曾经为一个叫于莎莎的小学老师买过一套房子,房子不大,是两居室楼宅,但位置很好,价格比较高,整个下来是……”褚立炀翻阅手里的卷宗,“整个下来您花了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七块六毛三。是这样吗?”
徐罘傻了,呆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不想了解您和于莎莎的关系,我们知道您家庭很幸福,犯不上再找什么于莎莎,您找她一定有找她的理由……我们不想知道这些。我们想知道的是:您用来买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这里有您参加工作三十八年的全部收入记录,我们不知道您是怎样拿出那么多钱买那套房子的……”
“没错,”赵刚望着徐罘一下子变得灰白了的面孔,心里说,“他们是怕我们的。绝对怕我们。”
半个月以后,北京下了一场大雨,世界白茫茫一片。
褚立炀和赵刚当时正在返回单位的路上,雨太大了,褚立炀提议说到商店里躲躲,赵刚什么都没说,一下子冲到了一家商店的橱窗前。他看了一眼橱窗里摆放着的成|人用品,两只眼睛有些发直。褚立炀也跑过来了。两个人毫无必要地仍然撑着雨伞,看着大街上冒起的大大的水泡。穿行在雨中的汽车顶上都笼罩着一层白花花的雨雾。
赵刚还没有从他刚才经历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幽幽地说:“如果不是我亲自经历的事情,任何人跟我说我都会认为是瞎编。”
褚立炀说:“是瞎编。”
“你认为是瞎编吗?”
“当然是瞎编!但是,小赵,这可不是人在瞎编,人编事情编不了这么奇巧,是这个世界在瞎编。这个世界每天都在瞎编。”
赵刚不满地说:“我经常听不懂你说的话。”
褚立炀继续说下去:“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赵。当你要确认什么事情的时候,你要留一个心眼儿,想着事情可能不是你看到和感觉到的那种样子。我虽然还没有老,但我已经历了很多。有的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这不奇怪。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调查一个案子,他费了很大的劲,到上海、广州、深圳、珠海跑了一大圈儿,最后终于追到了案犯,而且拿到了证据。他这个人沉不住气,从珠海打电话给我,说是他抓到一个大家伙,有一千多万元,他说那个案犯就在他视野之内,伸手就可以把他抓住。我说老兄那你就把他抓住,否则你可能就白干了。他洋洋自得,说我干吗现在抓他?我马上就跟他上同一架民航班机,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到北京了,他说最好的侦查员都是让案犯自己走进监狱的……结果怎样?他们一同下了飞机,一同乘出租车到监狱,监狱的大门都打开了,他看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