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明天做的事情,你就可能为自己招祸。他绝不能为自己招祸,相反,要想办法避祸———有哪一个人比吴运韬更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一个处处潜藏着祸水的地方呢?
京西宾馆的会议是Z部的一个部门举办的,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业务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吴运韬带着金超来参加会议,主要是为了休息一下。Z部各司、局开会总要邀请各直属单位领导,实际上也就是这个意思。会上吃得很好。人对第一次经历的事情总会留下很深的印象。若干年后,经见了不少世面的金超说起第一次吃龙虾,总要说到吴运韬带他来参加的这次会议,这次会议比新婚之夜都更深刻地留到了他的记忆之中。当然,留下记忆的不仅仅是龙虾,还有吴运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在舒适的房间里,两个人躺在床上,把床头灯拧到最暗的光度,聊着天……这是一种美好的意境。吴运韬平时不喝酒,可是,晚餐时和Z部常务副部长梁峥嵘坐在一桌,为了劝梁峥嵘多喝一些,他也喝了几杯“茅台”。酒一多,话就多了。吴运韬用醉酒的人特有的不庄重语调问金超:“吃饭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金超说:“我在大餐厅。”
“哦。”吴运韬想起他是作为直属单位负责人和Z部领导在小餐厅吃的饭。“梁峥嵘他……非要我喝酒……你知道吧?我是不喝酒的,我从来不喝酒……”吴运韬端起金超为他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用湿润的眼睛看着金超,突然转换了话题说:“好好干,金超,你一定要好好干。”
金超坐起来,起誓似地说:“吴主任,我鞍前马后!”
吴运韬满意地点点头,笑了。他是含着笑意睡去的。他脑子里全是碰杯的声音。这是他头一次和梁峥嵘在一起喝酒。他早就想和他一起喝酒了。在这之前所有的机会都被徐罘占据了,从此以后他就有了独自接近梁峥嵘甚至邱小康的机会。这就是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之间的巨大区别。机会总是青睐占有有利位置的人。现在他终于占有了这样一个位置。他才四十八岁,他还有的是机会。他自信他是善于利用机会的。他一定利用好一切机会。
会议开了三天。在另外一个吴运韬没有喝酒的日子,金超陪吴运韬到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此时正是薄暮时分,花园里的人还不是很多,幽静极了,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附近马路上,汽车和自行车汇成一股洪流向远方荡漾,叫卖报纸的小贩灵巧地在车流中穿行。金超再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活的巨大转换。如果他是那个在车流中奔跑的报贩,如果他的生活也是仅仅为挣几毛钱而奔跑……他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他们坐在一只木条椅上。
吴运韬问金超:“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年了?”
金超说:“三年。让我算一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后天,后天我到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整整三年了。”
“真快呀!”吴运韬感叹道,“真快。我还以为是昨天的事情。你知道吗?你来的那一天……”他冗长地叙述那一天的情形———他经常说那天的情形,有时候说给其他的人,有时候直接对金超说。金超始终没弄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件事情。金超陪着笑,在脸上保持着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的生动表情,有时补充一下吴运韬忽略了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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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实际上是这样想的:这小伙子可能不错,我说我要看一看。你看,我没看走眼,金超。我现在还在想,当初我决定调你是对的……我不是说远道的和尚会念经,我是看中一个人的品位和能力。这两年你干得不错。我想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是有四五个你和林平、夏昕、郑九一这样的人,事情就好办多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必须发展,中心下一步的发展,主要是要靠你们这样的人材,有了人材,没有做不了的事情……事情要大家来做,我想了,以后还要物色几个人才,一个单位的发展,完全取决于你有什么样的人才……”
金超注意到吴运韬关于要再物色几个人材的话,但是他没有深想。
“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虽然是一个事业单位,但我们从事的工作,我们肩负的责任,是通过企业行为来实现的,因此,我们必须将行政管理方式改变为企业管理方式,也就是说,我们要将利润产出作为每一个部门,作为我们整个单位第一位的目标。我以前说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养官的地方。我们要淡化官本位观念,不能把处长、副处长当官来做。这样,我们就要有我们的用人标准,标准就是:看谁可以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效益和发展?”
吴运韬的谈话方式发生了微妙变化,能够给平平常常的话题赋予深刻意义,并且用组织得很好的书面语言表达出来。这种谈话方式会扩大谈话者的心理距离,金超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怎样应答。他不会组织书面语言,同时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握和已经成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第一把手的吴运韬的交往状态。他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容,听吴运韬说下去。毫无疑问,吴运韬仍然把金超当作和别人不一样的朋友。从京西宾馆回来,金超就把吴运韬的话转述给了师林平。
师林平把吴运韬说要再物色一些人才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这个好不容易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生活中谋到尊严的人,像一种被称之为獴的小动物一样,不时直立起身子,转动着小小的脑袋,警觉地观察周围是不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他认为这件事很危险。
金超超脱一些,虽然他也和师林平一样不希望有什么新的因素掺进来改变来之不易的格局,他还不至于夜不成寐。他开始竭尽全力抓编辑室的工作。
王莹琪大张旗鼓地调到另一家出版社去了,临走的时候,这个从来都把自己看作贵族的人物,用最通俗的市井语言咒骂吴运韬排斥异己,说吴运韬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经营成了他家的自留地……但是,没有人应她。她装得很洒脱,但是离开的时候,她是孤寂的,没有人送行,没有人给她哪怕一句安慰,所有人都为生存把良知抵押给了魔鬼,变得冰冷而沉默。
据说王莹琪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前后给邱小康写过一封信,全面反映吴运韬的问题,但是,谁也无法确切知道王莹琪是不是写了这封信,无法知道这封信在邱小康那里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
金超在向吴运韬转述这个传言的时候,吴运韬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这样说,”金超看着吴运韬严厉的目光,心里有些胆怯。
尽管吴运韬嘴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但金超看出吴运韬内心非常不安,他询问了很多关于传言的细节。
后来因为工作太忙,金超也就把这件事放到脑后去了。
不存在和原任领导的合作问题,金超能够放开手脚进行工作了。他待人真诚,不怕吃苦,编辑室的同志都很支持他的工作,所以,时间不长,就已经有了很好的发展苗头。
金超兴致勃勃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城市显得白光光的。太阳一出来,一千万人就一齐出动,像是被某种神奇力量推动着,搅扰在一起,世界发出无法辨析的雄浑的声浪。这种声浪冲击的不是你的耳膜,而是你的心灵,它使你烦躁不安,想向什么人发火,想和什么人打一架,想做一件让人惊愕的事情。但是金超的心情很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人心情很好,有的人心情不好。
权力!权力!(4)
夏昕和郑九一的心情也都很好。
杜一鸣的结局对夏昕造成很大的心理影响,他现在只求认认真真做好出版工作,从工作成绩中寻找满足感,对于中心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甚至于和他认为有些品位的人也不过多交往,决然超脱于任何纷争之外。他蔑视那些不遗余力让自己和别人都活得不舒服的人,他自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比他们优越。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认为他清高,他不改变自己。这是他惟一能够坚守的东西。现在他坚守住了这些东西,他心情很好。
郑九一目前还不具备政治上进一步发展的条件,这个讲究实际的人严格按照设定的路线接近目标:他孤身一人闯荡北京,有了一个可爱的妻子,妻子已经怀孕,目前没有住房,还和岳父岳母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心性高傲的他和岳母关系紧张……目前他什么也不需要,惟一需要的是金钱。他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主动要求从机关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尽管他在机关也已经找到了捞外快的方法。这些方法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继续有效,编辑室主任的职务又给他创造了新的条件。他当然有理由心情不错。
吴运韬没有感觉到王莹琪写了那封信,没感觉到那封信在起什么作用,就把王莹琪带给他的烦恼放到心灵里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最初是邱小康,然后是廖济舟、夏乃尊、徐罘坐过的宽大的办公室里翻阅着金超、夏昕、师林平、郑九一负责的部门出于各自角度和目标形成的生产力成果的报表,寻找即将达到他自己设定的目标的喜悦。
第八章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苏北到北京联系调动工作正是酷暑时节,异常闷热。他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办公室主任沈然正在指挥几个小伙子从一楼往地下室搬样书,小伙子们累得汗流浃背。沈然打量着苏北,说:“我们主任到Z部开会去了。”苏北问什么时候回来,沈然看看手表,说快了,她让他等一等。苏北跟上她来到三楼,这里有一间会客室,摆着一些桌椅,一只落地电扇轻柔地吹着。苏北在那儿只坐了几分钟,沈然就弄清了苏北的意图。“那你就先在这里等一等。”
“好好好,你去忙。”沈然到二楼去了。
接近中午吴运韬才回来,刚刚打开办公室门,沈然就跟进来了。
“老吴,有一个人找你。”
“谁?”
“好像是过去在K省洛泉地区插队的北京知青,可能想到咱们单位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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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吴运韬淡淡地应道。
徐罘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他,说是有一个人想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工作,介绍了一下这个人的情况。吴运韬听说是北京人,心里有些不爽快,就连徐罘都感觉出来了,说:“这个人在K省已经呆了很多年。”徐罘还说,苏北成熟老到,处事沉稳,是K省某出版社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的主编。
吴运韬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下台的一把手说:“老徐你说调就调,我听你的。”
徐罘说:“别别别,还是按照正常程序。不管怎样,你先见一下,感觉一下……我认为这个人是不错的,相对于那些成立于五十年代的老社,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毕竟是一个刚刚涉足出版业的单位,苏北有管理经验,自己就是作家,在出版这一块,他会有很多长处……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引进专门人才问题……”
吴运韬在心里笑道:“但是你一个人也没有引进来。”
“那就让他来吧,我见一下。”吴运韬对沈然说。
吴运韬坐到办公桌后面的高背皮面转椅上。
吴运韬主持工作以后,沈然每天让人为吴运韬收拾整理办公室,享受和徐罘一样的待遇,办公室很整洁。虽然外面暑气逼人,但是屋子里因为安装了空调,显得十分清爽,窗台上两盆花青翠欲滴,挂满了鼓胀的蓓蕾。新买的天坛牌文件柜闪着幽暗的色泽。宽大的写字台上,堆满了报表、书籍和同业朋友寄来的邮件。
沈然把苏北带来了。“这是我们吴主任,”沈然介绍说,“老吴,这是苏北。”吴运韬站起来和苏北握手。
吴运韬打量苏北。
这是一个个子高高的有些消瘦的中年人,长相气质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人海中普普通通的角色。吴运韬注意到苏北细眯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涩的神情,他在尽力做出笑容,但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不善交际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吴运韬很意外也很新奇。
沈然为苏北沏一杯茶放到茶几上,对吴运韬说:“老吴我走了。”
沈然也和苏北点点头。苏北慌乱地站起来表示感谢。
吴运韬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苏北。
“请坐请坐。”
苏北坐在沙发边缘上,不知道应当等吴运韬发问还是由他自己说明意图。
“我听我们的徐罘主任说,您想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工作,是吗?”
“是是是,”苏北搓着手,“我在K省搞刊物,我想调到北京来工作。”苏北从黑色的公文夹里取出几页纸,恭恭敬敬地递给吴运韬。
这是用针式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业务自传。
吴运韬将身子稍稍向后仰着,眼睛和纸之间隔着很大的距离,读那份业务自传。他很快改变了姿势,显出专注的神情,读完以后,把业务自传平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吴运韬亲切地说,“我刚刚读了你的一篇文章,”他想那篇文章的题目,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写得非常好,当时我就想:这位作者对胡杨一定很了解,非常了解……”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您过奖了。”
“哦……”吴运韬没想到会被打断,怔了一下,“但是你的确写得很好……你想调到北京来工作,是吗?”
“是。我是北京人,一九六八年插队,我在K省呆了二十五年,一开始在洛泉地区插队,后来在那里上大学。再后来参加工作,到省城当编辑……离开北京快二十五年了……”
吴运韬发现苏北不善言谈。不善言谈却做着大型文学双月刊的主编,吴运韬感觉这不是一般角色。
“是啊是啊,你应当回来,这里是你的故乡啊,再者,北京的天地毕竟宽广一些。”吴运韬拿起业务自传,“我知道《西北文学》,刊物很有影响,能够主编这样一份刊物,你的工作能力,当然不用怀疑。你已经搞十几年编辑出版工作,这非常好。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虽然不叫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