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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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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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别整天憋在家里,安排时间出来走走。咱们出去吃一顿饭怎么样?”
  苏北热烈赞同。
  钱宽说:“那好,你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苏北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就是由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构成的,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这个能够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战乱、中东和平进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美国同性恋者要求合法权利、卢旺达的大屠杀、朝鲜人民对金正日的热烈崇拜、某个太平洋岛国发生的军事政变、韩国启动弹劾总统程序等等,已经不是这个人直接经验的来源,尽管这些事情也间接地影响着他对世界的看法。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是怎样一些人,就成了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持何种看法的重要依据。
  夏昕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还对世界怀着金子一样的心,对一切都充满了温情,都充满了热爱,同时也充满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他无遮无拦地向人们显示才华,想以此获得相应的位置———在当时当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条道可走。但是,在大学四年,人人都认为这个优秀的学员有资格入党,最终却没有被党组织接纳。为什么?因为班上有一个嫉贤妒能的党支部书记,因为这个党支部书记在追求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因为这个女同学很崇拜夏昕的才华……这位《水浒传》中王伦式的人物能让天批平继续倾斜吗?还有,系主任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对不善于交谈又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人会做违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吗?最重要的是,毛头小伙子夏昕不谙世事,还不具备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欢被奉承、喜欢用手里的权力换取东西……你不能给我,我又有什么理由给你呢?所以他入不了党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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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不大,但是却奠定了夏昕对这个世界的最初了解———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对于良知和原则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宣传读物都会显出苍白。他的灵魂大声说:“不,生活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纯真,就这样被摧毁了。
  虽然从生活的整体流向上来说,健康的东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伦式的党支部书记毕业被分配在县城当教师,既教不了中学也教不了小学,最后给离县城十五里地的一所乡村小学看大门;前年夏昕到西安去,听当年的同学说,这位“王伦”现在挎个篮子正在镇上卖麻花。但是,生活的这种演变所证实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当时直接作用于夏昕的那个经验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他非常同情那个卖麻花谋生的人。事情往往是这样: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变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善待生活中不断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却不可感。只有可感的东西才构成|人看世界的基础。
  后来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大学生活把一个纯真的人改造成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识营养;他不再显示才华,他知道那是招祸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渴望都让位给实际利益的算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则表现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确做得很好。在七个编辑室中,他担任主任的编辑室是经济效益最好的;在关于中心发展的讨论中,夏昕的意见总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筹。吴运韬采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设想。
  逆境改造人,顺境同样改造人。一向对这个世界持冷漠态度的人,由于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没有遭遇敌意,周围人爱着他,鼓励着他,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得温暖起来。温暖孕育渴望。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绿的秧苗已经顶破了湿润的土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吴运韬要调整领导班子的决定,听到关于金超和师林平要进领导班子的传闻。这些传闻像是异常突如其来的风雨,横浇在他心灵的土地上,那株尚未破土的秧苗终于露了出来,夏昕切切实实看到了它。他既惊讶又恐惧,惊讶的是,他知道了露出来的竟是这样一株秧苗,恐惧的是,它刚一露出来就不得不承受风雨的浇濯……他内心丧失了平衡。
  事情就是这样,零为零,前后左右不发生任何关联,不具备任何意义;若是一,那么,无论前后左右无论何种数字就都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关于金超、师林平进中心领导班子的传言,夏昕不会想到他的价值评价问题。现在,一摆在那里,你就不能不想你这个零或二的意义。
  夏昕意识到他在吴运韬心里是零。
  夏昕内心感受到的羞辱和震撼,不亚于在街上被一个小流氓缠住,对他说:“夏昕,你丫连我一根汗毛都不是!”
  师林平对吴运韬说,最近夏昕很反常,他说了很多夏昕的反常之处。吴运韬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像他设想的那样调整领导班子,会产生麻烦的将不是苏北,而是夏昕。夏昕最有可能在例行干部考察中说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一直是有看法的。重要的是,从公众角度来说,夏昕的看法会导致混乱,这是吴运韬最为担心的。虽然吴运韬有把握让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巧妙把握,但是万一事态发展失去控制……他开始冷静思索棋局。
  “老钱,您几次要我到您那里去,我想问一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钱宽在电话那一边着急地说:“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还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怎么样?你还是不吐口吗?”
  “老钱,我想了一下,现在倒是真的有一点儿想法……”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家里。”
  “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来……”
  “别别别,老钱,我过来吧!我过来!”
  苏北放下电话就往外跑,打上车来到钱宽的住所。钱宽已经在楼底下等他了。这个善良的老人像久别重逢那样握住他的手,问道:“冷不冷?”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不冷不冷。”
  上楼,来到钱宽的家,钱宽的爱人李忆珍已经把茶沏好了,热情招呼苏北。李忆珍比钱宽小十几岁,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一些;她也在远东文艺出版社工作,是一个时尚杂志的副主编。
  李忆珍是非常讨人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善解人意,趣味高雅,喜欢文学。有一次苏北和她聊了好几个小时莫拉维亚,她认为这位作家对人性的了解深刻而广博。那个时候苏北也正迷醉在莫拉维亚作品之中,他没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的人。这次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苏北从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钱宽离婚和结婚的传闻。在这类传闻中人们总是习惯掺进一些诋毁,但是,却没有人非议钱宽和李忆珍的事情。钱宽和李忆珍的再婚,是为数不多的幸福组合之一。这从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苏北对于钱宽和李忆珍的好感和敬重。
  “小苏,你是不是下决心了?”李忆珍比苏北小,但她总这样称呼他,从语气上也显出大他很多的样子,苏北已经习惯。
  “我就是来跟老钱商量这事来的。”
  “你看把他高兴的……你早该来了。”
  钱宽坐在沙发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看李忆珍,又看看苏北,好像非常惊异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不插话,他总是很欣赏年轻的妻子和客人的谈话,并且让人感觉到妻子落落大方和得体谈吐也是他的人生成就之一,是他使这一切都成了目前这种样子。
  “你们谈正事吧,我回避一下。小苏,我等着你正式决定。”
  苏北要站起来,被李忆珍用柔软的手按住了。她又对丈夫说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苏北和钱宽在一起总是有一种轻松的、家庭式的和谐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和吴运韬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钱宽用惯有的缓慢语调说:“说说吧,你怎么想?”
  苏北诚恳地说:“我想来。”
  “好。”钱宽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表示对这件事进一步的确认。“我对你说过我要把这个摊子交给一个我放心的人,虽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有特殊的地方,但都是文化领域,你会很快熟悉……”


  “我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没有问题,苏北。”钱宽说,“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怀疑自己。”
  “可是我怀疑,”苏北说,“当然,从实质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干好,我是怀疑……”
  钱宽沉吟一会儿,叹息道:“苏北呀!我知道,你在伪饰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人性中美好的东西都被改变了,人们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随心所欲地被欲望驱使,把世界搞得乌烟瘴气。你可能具体说不来对身边人和事的反感,但是你总是感到不适,觉得哪里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实际上讨厌出现在人面前的那个苏北,那并不是真实的你自己。你的全部苦恼都来自这里。你把真正的自己牢牢地封闭在了内心。没有人能从这个角度看你。我希望你来,就是希望让你看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行将退出生活舞台的人想做你的朋友……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毕竟比一个人好些……”
  苏北以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感激目光看着钱宽。
  他经历很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少有人像钱宽这样用如此坦诚的方式对待他,这样深刻地理解他。当他对生活进行形而上思考的时候,他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哪怕是一个明朗的梦,他都做不出来,在梦中他总是身陷绝境,无法挣脱,他总是被追逐,被各种各样的人追逐……梦是不欺骗人的,那里展示的是你的真实的精神状态……这巨大的绝望因何而来?它到底出自哪里?当他每天晚上把自己还原为自身,在札记本中写下那些绝望的时候,他无数次问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你是一个成功者啊,和你一同到K省插队的同学,很多人不是下岗了吗?他们一家三口人只有一千多元的收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甚至还在为住房、为子女上学心急火燎……你有什么不满足的?人间的确缺少真诚,但是你内心的巨大绝望,仅仅是因为这个吗?他周身寒冷,真诚只是他手里团着的一团火光,它不可能温暖全身,但是,他现在就为它激动着。一个特别寒冷的人对温暖会特别敏感。
  “您说的是对的……我感激您。”
  钱宽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内心的激|情,这个心灵已经被磨出老茧的人,竟感到了一丝羞涩,摆着手说:“别,苏北,别这样……”
  苏北没说什么,把脸别过去装作看高几上一盆盛开的仙客来。钱宽趁机到李忆珍那个房间去了。李忆珍正靠在床上看书。
  “怎么了?”李忆珍把书放下,慢慢从床上站起来。
  “你不是一直说要吃上海菜吗?现在咱们走吧!”
  李忆珍猜出事情已经谈妥了,非常高兴,但是她不知道钱宽的眼睛中为什么会有一种忧郁的神色。
  事情进展很快,钱宽把苏北的材料上报文协党组,人事部门对苏北进行了间接调查了解。钱宽逐个拜访了党组成员。两周之后,党组同意调进苏北,任远东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
  钱宽把这个情况及时通告了苏北。
  苏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何向费黧等非常了解他的朋友解释?一个从来不把职务、位置当回事的人,竟然为得到一个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职务调动了工作单位!
  人的灵魂就像大海,很多时候你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情形,即使你站在海边,看到海的波涛,听到海的低语,你也无法知晓海洋深处发生的事情。
  但愿费黧知道并能够理解。
  ……
  苏北和吴运韬一道从卢荻老人家里出来。他们来和老人商量出去郊游的事情———陪老人游玩已经成为写作小组的例行工作,每次的设想都由吴运韬提出来,参与工作的吴运韬、金超、师林平和苏北都参加。这次他们和老人确定到怀柔雁栖湖去,那里有一家条件相当不错的湖畔宾馆。
  上车的时候,苏北的手机响起来,是钱宽打来的。吴运韬听到苏北简单嗯嗯几声,就挂断了。
  车在马路上疾驰,苏北默默从后面看着吴运韬,想到他和吴运韬的关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你和吴运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吴运韬给了你那样多的帮助,可以说没有吴运韬就没有你的今天,吴运韬是你应当感激不尽的人。那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人总不能够像和其他朋友那样相处?什么东西在妨碍他或者他?
  他无法回答自己。
  吴运韬把苏北送回家,然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了。他嘱咐苏北注意休息。
  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苏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苏北一直没到单位去,在家里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他对钱宽说,他要用三个月时间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写完,给老人,同时也给吴运韬一个交待。
  这虽然是一部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的作品,但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卢荻那一辈人的人生动力不仅仅是生存,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给他们的人生赋与了非凡的意义。这是理解这个老人的根本。他尊敬她,佩服她。他在精神层面上和这位老人取得了沟通,尽管老人不曾意识有这种沟通。老人不在现世生活之中,她已经成了过去。她做过了她应当做的一切,她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可以安歇了。
  调动的事情不能不和吴运韬见面了。
  吴运韬完全没有想到苏北提出要调走,当苏北带着某种程度的歉意说明事情原委之后,他不说话,看着地面。他是来看苏北的。这是一个工作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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