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很复杂不是?但是简单说来实际上世界是由两种人组成的:有权力的人和没有权力的人;换句话说:有力量支配别人命运的人和被别人支配命运的人。当然,一个人往往会是双重的角色,他在支配这部分人命运的时候又在被另一部分人所支配,比如我……”
他说到邱小康。
“所以,善于不善于在被人支配的情况下演好自己这出戏,是每一个活着的人不可回避的人生基本问题。……表面上看,我是在为邱小康……但是实际上……这是一种交换原则。要利用好这个原则。你很快就融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去了,我不指望你现在就理解我说的这些东西,但是你记住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认为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哪怕是你到外资企业去工作了,你也会这样认为,因为就本质意义来说,人是无法摆脱这种处境的。”
他说到他从农村来到北京上大学,谈到大学毕业以后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
“……你看,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吴宁看着亲爱的父亲,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不是这样。
实际上,吴运韬在Z部并不像他显示给吴宁的那样潇洒,甚至可以说他很不如意。这是每一个在官场上拼杀的人都藏之于心的无法诉说的痛苦。
他来到Z部,就像一个陌生人来到聚会客厅一样,原来彼此相熟的那些人虽然也客客气气打招呼,脸上做出生动的笑容,但是他看得出,这只是社交场上的一种礼仪。尽管他和廖济舟主任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人把他和廖济舟划为“东方派”,因为廖济舟当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实际上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无色无味。为什么?因为梁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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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峥嵘尽管无官一身轻,连党组会也不参加了,但是他作为顾问小组组长,在Z部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热心工作,这似乎是一种惯性,他总是出现在驾轻就熟的具体事务之中,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困难,处理一些别人难于处理的问题。这是退下来的领导人常有的情形。
廖济舟其实非常注意和梁峥嵘的关系,遇到大事总是主动和他商量,很多会议,都专门邀请顾问小组参加。但是,两个人,既然干事情,而且干的几乎是相同的事情,就免不了发生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情,两个人不久就失去彼此应酬的耐性,隔膜了起来。
吴运韬的参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膜状态。
吴运韬感觉到,廖济舟根本没有完全驾驭Z部这部机器,这部机器的动力分散,这直接影响到了他在Z部的作用。尽管梁峥嵘仅仅是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顾问小组组长,但是整个Z部办公大院都弥漫着梁峥嵘的强烈气味,所有行星都在围着这个人运转。
吴运韬反对设立这个所谓的顾问小组,他说这是典型的因人设庙,他无法弄清邱小康这样纵容梁峥嵘的意图。
其实,吴运韬刚刚来到Z部的时候,绝对没想和梁峥嵘作对。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当然能够算计出自己的份量,他甚至比别人更盼望加入到那些行星中去,尽可能离光彩夺目的恒星近一些,让它看到他身上的光。
梁峥嵘看到了光,几次在不同场合说:“吴运韬是做事情的人,Z部需要这样的人。”他意识到吴运韬是一种危险的光亮是以后的事。
吴运韬像黑夜走进野兽出没的森林一样警觉,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无数双眼睛看着你,看着你辛辛苦苦做事情,看这些事情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他们在盼望你出事,他们在等着那一天。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把事情做下去,而且不能出事情。
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要做事是很难的。首先,他要选择做什么事情,然后再说怎样做这些事情。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几乎没有什么做事情的规矩。布置一件事情,所有人都答应得好好的,说:“行了,您就甭管了。”下来却没有任何人再记着它,到最后,还得他亲自带几个在机关没有什么地位、老实本分的人去干。所有人都有来历,都有背景,你不能指望这些人受社会规范制约,他领导的部门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对人的尊重,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也直呼他为“运韬”,而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
吴运韬忍受着,嘻嘻哈哈地和他们打交道,哄着他们做事情,事情也就真的做成了。使他庆幸的是,他和廖济舟处得非常和谐,从廖济舟那里总是能够感觉到力量的支撑,这使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好到完全忽略了梁峥嵘的程度,言谈话语之间,似乎只有廖济舟以及他和别的什么人在书写Z部的历史。
梁峥嵘看清了吴运韬的真面目。“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经常用来形容吴运韬的一句话。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紧张的关系进而使吴运韬认为,他无须看梁峥嵘的脸色行事,他认为有充足的条件和优势视梁峥嵘为零。这样,吴运韬做的事情就有了强烈的针对梁峥嵘的色彩。
梁峥嵘被激怒了。
在一次工作会议上,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脸色煞白的吴运韬愤而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看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吴运韬感到万分亲切。一个星期以来,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就守这个摊子。
他现在已经完全否决了他初到Z部工作时为自己绘制的政治发展蓝图。他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到了Z部这个层面,一个人的政治价值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哪怕是再有才能,你也什么都不是。他试图用工作成就来增加自己的份量,他也获得了邱小康的欣赏,但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一整天,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吴运韬和蔼可亲。金超、夏昕、师林平以及其他一些人,像众星拱月一样围绕着他,想办法让他高兴,介绍一些明明知道最后无法落实、也不可能挣回多少钱的项目,等等。
苏北仍然顽固地诉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经营机制上面临的问题,说应当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强管理,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宏观思路……吴运韬以前很反感苏北说这些不应当由他来操心的东西,但是今天他听得很认真:不是因为他想把那些设想怎么样,而是他希望听苏北这样的人说话,他今天希望听人说话。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现在,吴运韬必须切切实实估计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了。
他回顾了和邱小康的交往,从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顾了与这些事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对于今后怎样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因素铸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Z部,谁都处在可变动位置上,唯独邱小康不可动摇,邱小康至高无上。这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巨大到足以在这个环境当中确立一种价值尺度: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会成为判断人与事的标准。邱小康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问题在于,一种体制不仅仅创造体制运行规则,它还在创造人本身。这样,你就不能责备说邱小康身边的人对于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的猜测会搀杂进很多非邱小康的东西,尤其是在对人的评价上。如果有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轻慢或者想致某个当事人于死地的话,那么,它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我们的观察再微观一些的话———将是极为可怕的。
此时,当事人面临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坚固的整体,一座不能反抗的高墙。他不能反抗,他必须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够体验的精神动荡,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无声地呼喊,在无处诉说的境况中被愤懑所折磨。
而这些,站在云端的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吴运韬的谋略,也许不知道总是有人在这个人的运筹中跌下马去;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在这个他亲手建立并珍惜和热爱的队伍中,为什么会经常出现被牺牲掉的人。他也许不知道。
在这样的体制环境之中,我们说一个人能否被邱小康欣赏或者承认,邱小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谈到某人的时候,沉默或者轻轻一句询问,都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生存,成为这个人在这个环境中最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这个价值尺度的无情丈量下,变动、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个体在整体的空间中被一种非我力量推动,进行着危险的移动。
没有人得到乐趣,上升的人也没有乐趣。吴运韬常常非常失望地想到:没有乐趣。有时候,他甚至很厌恶自己把简单的生存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人生是一条没有折返点的通道,你既然选择了它,你就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够接触到的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物,是吴运韬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上大学以后,被知识武装起来的他,把这条人生经验包装成了能够随时在心灵深处调用的定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定理指导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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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这个已经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人,突然意识到,三十年来他用这个定理解决的都是初等问题,在广阔延展的人生舞台上,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定理应当有的更精当深刻的内容。
现在吴运韬会上会下嘴里唯邱小康是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接近或可以和邱小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竭力给人一种印象,邱小康曾经单独对他说过许多话,他总是郑重其事地转述那些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大会上,他总是把邱小康描绘为和他无所不谈的朋友。
Z部顾问小组组长梁峥嵘也不得不三缄其口———他不知道邱小康这个童年伙伴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表现给人的那样看吴运韬。他听了邱小康一句话:“你这个人脾气太坏。你要有一个新的姿态。”现在,他就用这种新姿态在Z部做着他喜欢的工作。
廖济舟大感意外:吴运韬竟然矫正了不可一世的梁峥嵘!
廖济舟的工作显见得比过去好做多了,他正在进入到Z部常务副部长的标准状态中去。
他感谢吴运韬。
吴运韬和左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左强也时不时通报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邱小康对什么事情较为关注等等。这些只言片语对于吴运韬判断Z部形势非常有用。两个月以前,左强和吴运韬嘟囔一句:“小康对咱们的《前沿》刊物不怎么满意。”马上引起了吴运韬的警觉。
《前沿》杂志还是Z部刚刚成立的时候,邱小康一手创办起来的,十几年来,发挥了很大的宣传效用。
吴运韬升任Z部副部长以后,从廖济舟手里把刊物接了过来,杂志社成为他主管的直属单位之一。尽管他不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短时间内出现新的局面,但对于《前沿》杂志,却一心想着马上改变原来的面貌,在它的突飞猛进发展中打下吴运韬的印记,这是他到Z部以后的征战中必需的战绩,没有这样的战绩,就无法展望更高的目标。无奈《前沿》现任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品性清高,或者说性格古怪,竟然完全不了解吴运韬的需要,仍然固守平稳的办刊方针,在很多事情上像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样和吴运韬拗着,这使得吴运韬非常恼火。
吴运韬在经历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最终认为无法改变周明寓之后,自然而然想到要把周明寓换掉。这也是掌握合法伤害权的人解决问题的通常办法。
让谁来取代周明寓?他毫不犹豫想到师林平。自从把金超、夏昕和苏北提拔起来以后,师林平在他心里始终是个事情。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原先,碍于廖济舟曾经主管《前沿》,吴运韬一般不在党组会上说刊物存在的问题。选择好方向以后,吴运韬开始不顾忌廖济舟的面子,缓慢地渗透他对于刊物工作不太满意的观点。
他看到邱小康和廖济舟都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廖济舟是因为吃惊,邱小康则注意到吴运韬总是能够看到问题的主要部分。但是邱小康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他以了解工作情况为名,集中几天时间在杂志社找人谈话。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周明寓认为这是对他工作的巨大支持,高兴得合不拢嘴,身前身后地跟着吴运韬,每天中午都把吴运韬请到附近最好的海鲜城去搓一顿。吴运韬笑容可掬,对周明寓说:“不错,明寓。我感觉你这里干得不错。”
周明寓笑着,笨拙地说:“还要老吴多支持。”
吴运韬感觉这话不真诚———他经常感叹: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师林平这样的人,有时候未必就那么真诚,但是他的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周明寓呢?首先是他不真诚,他不想说那样的话,就是勉强说了也让人感觉不真诚。
他很奇怪周明寓是怎样上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只能说廖济舟这个人太缺乏政治敏感———周明寓占据的位置非常重要,廖济舟太小看这个位置了。当初廖济舟把这个位置给周明寓太轻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梁峥嵘就没想到要动一动他?
谈话还在进行。
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都不可能把所有员工都变成自己的心腹,换一句话说,只要你是一个想对那个单位进行管理的人,你就不可能不得罪人。
于是,被周明寓得罪的人从吴运韬亲切的笑意中得到了鼓励。
这个消瘦的男人问吴运韬:“吴部长,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嘿,他妈的!”吴运韬平易近人的时候喜欢说一两句粗话。“我当然想听真话了!”
“想听假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想听真话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尽管说。天塌得下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