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他妈的!”吴运韬平易近人的时候喜欢说一两句粗话。“我当然想听真话了!”
“想听假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想听真话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尽管说。天塌得下来不?”
“操!咱这里才多大一块儿天呀!”
“就是呀!”
于是,谈话继续进行。
“……以前为什么不跟廖济舟反映呢?”吴运韬责备告密的男人。
“你还不了解廖济舟那个人?他从来都是维持原状,不磕不碰,得过且过……你以为廖济舟想听吗?他不想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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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翻着眼儿看天花板,装作在思索。
“很感谢你跟我说到这些情况,”吴运韬说,“不过,我不同意你刚才说廖济舟的话。老廖现在是咱们Z部常务副部长,整个摊子都扛在他肩膀上呢,任何单位的任何问题,都是他极为关心的。关键是不知道。你想想,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我知道吗?”
告密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周明寓这个人呀,我想啊———不一定对,我想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好的。你说的不让人干事的问题,属于工作方法问题。奖金和广告费问题,如果职工有疑问,我看可以查一下。这事没有廖济舟的支持不行。你跟老廖熟吧?”
“怎么不熟?大前年,我陪他到山东检查工作,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报道……”
“哦……那我怎么从来没在机关看见过你?”吴运韬用埋怨的语气说。
“咱……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吴运韬开心地笑起来:“这方面你跟我一样。没办法,人太正直了就是这样……”
……
第二天,吴运韬从办公室里面看到,那个“不善于跟领导打交道”的人,正在绕开高大的柏树,往廖济舟的办公室走去。
第三天,廖济舟就问吴运韬:“前些日子你到杂志社去,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
廖济舟忽闪着眼睛看着吴运韬,琢磨“还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最近还真得关注一下那里的事情。”廖济舟说了吴运韬早已了解的事情。
“这事我知道,”吴运韬说。
“那你……”
“老廖,事情有一个过程……”
“你别管我,”廖济舟马上说,“现在是你主管那个单位,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吴运韬痛苦地点点头。
廖济舟对于让师林平接任周明寓的职务有些拿不准。
“这是我长期考察的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在《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上,他出了很大力,小康也知道。”
“那行,”廖济舟说,“我先跟小康通一下气,下次会上。”
在研究人事问题的党组会上,邱小康什么都没说,吴运韬的方案顺利通过。
金超感觉到师林平身上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师林平因为没进领导班子和金超已经有一些疏远,现在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仅仅是“都是吴运韬的人”。鉴于这一点,同时也鉴于金超和师林平曾经有过的友谊,金超对师林平总是客客气气,有的时候还专门到师林平的办公室诉说一下他的苦恼。师林平仍然没有适应金超下属的位置,虽然也说这说那,总是很不自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适应,也不知道到最后能不能适应,所以他的情绪总是不高,脸色蜡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惟一让他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丝光亮的是吴运韬当时给他的暗示。
吴运韬向他透露了准备动杂志社领导班子的信息,师林平就像被注入了激素,马上进入到了亢奋状态。吴运韬没忘记他,他知道,吴运韬是不会忘记他的。
吴运韬运作了不到两个月时间,以Z部党组名义下发的红头文件就摆到了Z部九个下属单位领导和机关所有司、局长的案头。
原《前沿》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保留社长职务,师林平为总编辑,副局级。
吴运韬兑现了当年对师林平的许诺。
这次,师林平没有像得到编辑室主任的时候那样,和金超一道到酒店里抒发对吴运韬儿子一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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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超开玩笑说:“林平,你得请客!”
师林平严肃地看着金超,好像金超说了什么很不得体的话,然后就走了。
吴运韬一直在忙杂志社的事情。这是他的又一个棋盘。他的布局很好,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移动第一个棋子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后面的棋路。很劳心,要运作一件事情是很劳心的,然而,人生的乐趣不也在这里么?他不抽不赌,玩弄点儿机谋是他惟一的爱好。摆弄好一个棋盘,就像吸毒者弄到一包“白粉”、赌徒赢到手一把钞票、色鬼把面貌绝佳的女人裹到身子底下一样,都能够使人产生满足感、成就感和愉悦感。
他带着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再来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里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说Z部是一顿难以消化的大餐,那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是小菜一碟。吴运韬突然有了一种庞大起来了的感觉。
吴运韬电话打到金超办公室,金超正在和夏昕商谈今年奖金发放的问题。他们想在领导班子开会研究这个问题之前先拿出一个意见。
放下电话,金超对夏昕说:“是吴部长,我得去一下。”
夏昕站起来,好像很不情愿听到这个消息,叮嘱金超说:“刚才说的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你不一定要向老吴说奖金分配方案。”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同时往外走,夏昕又说:“你在这里主持工作,未必事无巨细向老吴汇报。”金超拍拍夏昕的肩膀,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半个小时以后,金超来到吴运韬在Z部的办公室。
金超汇报了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情况很好。他详细解说了他最近拉起来的一个项目,说这个项目的可观前景。吴运韬向他翻了好几次眼睛,显然在想别的事情。
金超汇报刚一结束,吴运韬就问道:“苏北最近怎么样?”
“怎么说呢?”金超说,“老苏这个人……情况还可以,但是这个人好像很难沟通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金超向吴运韬隐瞒了一个重要的情节:就在一个星期以前,苏北还专门找金超提出一些工作上的建议,金超继续哼哼哈哈,终于惹怒了苏北。
苏北下决心不再和金超谈任何工作上的问题。
“当第一把手,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把班子的人都团结在一起,我看你这方面做得不错。你刚才说的苏北的问题,我看还是个沟通问题,你多听听他的意见,这没有坏处……”
金超忽闪着眼睛看吴运韬,想弄清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吴运韬严肃地说:“这次研究领导分工,我看你可以尊重苏北的意见。苏北是一个作家,他总想写东西,给他腾开一些精力……”
金超频繁地点头。
“Z部情况怎么样?”在这以前,吴运韬曾经推心置腹地向金超诉说过他的处境,金超知道吴运韬困难重重。
吴运韬用看自己贴心人的那种目光看了一下金超,说:“不好改变什么。”
“小康应当以大局为重。”
吴运韬笑道:“看你说的,他怎么会不以大局为重?这是他亲手弄起来的摊子,他当然要以大局为重,也正因为这样,让他在我和梁峥嵘之间进行选择,他只能选择后者。”
“我不明白。”
“咳!”吴运韬竭力让谈话变轻松,“你连这也不知道?人家两个家族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人家个人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他怎么会选择我呢?”
吴运韬的语气尽量做得平静,但是金超听出他在压抑自己。
吴运韬伸出一根手指,突然说:“金超你要记住,像你我这样庄稼人的儿子,永远是庄稼人,我们不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们拼命干,拼命为他们干,他们被感动了,可能会给我们扔一点儿吃食,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等对待我们,我们永远是匍匐着的,站不起来,永远站不起来……”
吴运韬终于把激动释放了出来。
金超尽管非常警觉吴运韬会不会做出重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决定,这时候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态度了。“去他妈的!”金超把情绪调动得很饱满,“那我们还给他们卖什么命?你回来!你回东方当你的太上皇,何必跟他们怄这号气?!”
吴运韬把手按在金超手上,动情地说:“也许……不说了,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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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庆幸当时对金超的选择,当时的选择就是着眼于今天这种情势的,使他高兴的是,金超成熟了,他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成熟了。
他决定再在Z部看一下情势的发展,不管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都会有一个清晰的面目了。他对金超简要说了一下《前沿》的事情。
金超说:“师林平去那里很合适。”
“是啊!”吴运韬感叹说,“人和人,就是个缘分,你、林平……”
金超适时说:“吴主任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吴运韬说,“我连这也不知道吗?”
人总是在某种条件下运用自己的意志力,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意志力都是受到约束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身居高位的权力所有者经常感叹“高处不胜寒”的原因。然而这只是相对的一种情况。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对于老是捣乱的张三没有办法,说:“我不能治他,我咋治他?一是他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辈份我还叫他叔哩;二是我治了他,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好看……”“毬!”公社党委书记说,“如果连一个烂张三你也治不了,你还当啥党支部书记哩当?你算毬了!某某某,明儿你去把狗日的张三捆到公社来,我倒要看他是个啥材体!”第二天张三被民兵小分队捆来了,这没有什么问题,或打或骂,都不在话下,公社党委书记的意志在庄稼人的身上是一种绝对力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但是对那个党支部书记就不同了,县上的组织部门会问:你为啥撤了他?公社书记可以说这人一满不行,搞女人哩,村上的女人都让狗日的拾掇了……组织部门又说:你那里的党支部书记咋都是个这?你不是已经为这撤了三个党支部书记了么?公社党委书记就想:真的,咋都是个这?算毬了,这个就甭撤了,那个党支部书记的位置就保住了,虽然很侥幸,终归没有落得党委书记说的那个下场啊。这说明有一种东西在党委书记的脑袋里发生了作用,用文人的话说,就是:有一种东西约束了他的意志力。
这种东西长时间以来一直约束着吴运韬。现在不一样了。随着邱小康对吴运韬的赏识程度的增加,吴运韬获得了空前的力量支撑。他和梁峥嵘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双方都很谨慎,都非常小心地不触及对方敏感部位。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也是一样。
吴运韬无法把苏北作为心腹,既有他的原因也有苏北的原因。他的原因在于始终认为苏北不像金超和师林平———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骨子里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是无法真正成为金超的。苏北的原因某种程度同时也是吴运韬的原因,作为一个吴运韬的下属,他太特立独行,吴运韬从苏北的言谈中感觉不到真正的尊重与服从,就像金超那样。还有,当初是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把副主任的职务给苏北的,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吴运韬的心头,就像曾经被什么人强迫着做了一件极为悔恨的事情一样。就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渴望,一种报复的渴望。
如果以前的那个吴运韬是村党支部书记的话,那么现在的吴运韬就是可以随意处置张三的那个公社党委书记了。
这时候,苏北犯了一个错误,在别人都如愿以偿找到安全活法的时候,做了理念的牺牲品———不合时宜地对吴运韬述说了他的忧虑:现在这个班子在员工中的威信每况愈下,原来处于蜇伏状态的种种欲望正在抬头,并且已经在一些掌握权力的部门领导中成为一种合法见解,几宗显而易见的贪污行为没有被遏止……他完全不知道,吴运韬不需要听到这些。
吴运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个单位必须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他深刻汲取了夏乃尊和徐罘的教训,绝不触动会在外界产生消极影响的事情。金超曾经试图解决苏北提到的问题,被吴运韬制止了,吴运韬让金超宽容。
永远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师长的金超,很聪明地弄懂了他的意思,书呆子苏北没有弄懂。这个人似乎弄不懂这样的事情。
“谁?什么事情?”吴运韬问。
苏北详细地谈了他了解到的情况。
吴运韬不怀疑苏北说到的情况,他在想,如果这些事情传到Z部,会给他的政治谋求带来什么影响?
他沉吟良久———这是公社党支部书记对张三的沉吟。
最后,就像以往苏北谈这类问题时一样,吴运韬什么也不说,就结束了谈话。
就在苏北尴尬地走出吴运韬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吴运韬从后面叫住了他,他又走回到吴运韬面前。
吴运韬望着他的眼睛,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这个人说话太直。刚才那些事,不要再说了,没有被证实的事情,不要再说。还有,你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你有责任和义务为东方的名誉负责。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总还是需要别人帮助。水至清则无鱼,你懂得这个道理。”
苏北怔怔地看着吴运韬,吴运韬的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的不退缩的光亮,这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说的。巨大的失望又一次涌上苏北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博士生的话,也就松弛下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苏北又一次感受到和吴运韬无法沟通、无法接近的痛苦。
吴运韬则烦躁地看着这个多事的人的背影,强烈地想做一些什么。
……
吴运韬当天就找金超,在他的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谈的都是苏北说到的事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