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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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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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心里感慨万端。上路者为神,现在褚立炀就把他看为神灵。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带着非现实世界的独特信息。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赵刚是什么时候来的,倒像是李天佐意识到了谈话的条件已经改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怎么了?”赵刚问。
  “他可能是累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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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静静地等。
  李天佐睁开眼睛。褚立炀注意到他的目光涣散,这就是说,这个人的确发生了某种精神的游历。李天佐把目光投到赵刚的身上,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录音设备,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是累了。
  “你不是要和我们说些什么吗?”褚立炀问。
  “我说,”李天佐说,“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
  赵刚又到楼道去了。
  褚立炀说:“现在没有别人了,老李。”
  李天佐侧过头,尽可能看着褚立炀的眼睛,声调清晰地说:“操心一些,这地方现在充满了危险……所有人都很危险……最大的危险是意识不到危险……你现在根本没意识到怎么会有危险……要死人的,我跟你说,是要死人的……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以后……你们会想起我……”
  褚立炀什么都没说,否则赵刚会听到的。
  ……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赵刚抽掉了半盒香烟。奇怪的是,在这么长时间里,既没见大夫也没见护士,整个医院就像是一座孤坟。
  褚立炀让赵刚进去。
  赵刚刚好看到李天佐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好像下决心再也不说一句话的人那样。
  赵刚看着李天佐苍白的面容,问褚立炀:“他都说什么了?”
  褚立炀没有正面回答赵刚的问题,只是感叹说:“这个人总是让我惊愕不已。”
  第十四章 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
  读者已经看到,苏北最初的反应是沉重,这种情绪直接感染了罗伯特·罗森。这个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已经有相当了解的美国人心情还很少这样沉重过,他真的进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境中去了。
  风景很好,但是罗伯特·罗森和苏北都没有兴致看一看那些显得异常辉煌的晚秋的山峦,以及在山峦上蜿蜒的壮丽长城。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罗伯特·罗森带着很大的诧异。
  苏北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要那样发生。”
  罗伯特·罗森完全被苏北说到的事情搞懵了。他天真地想,这种极不谨慎的言论是不公正的,不应当这样说。
  苏北淡然笑道:“没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问题,罗森,在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里已经流传很久的对联———当然,这不是贴到门上的那种对联,它只是借用了对联的形式———‘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话很浅显,却道出了我们正在享受的生活的本质。”
  罗伯特·罗森悲哀地摇着头,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常年失眠的吴运韬客观上总会在某一阶段为自己制造一个敌人,现在他已经具备把苏北作为敌人的条件。但是,他并不想致苏北于死地,他知道致这个人于死地会有后果。他仅仅是想敲打一下这个一直自以为是的家伙,或者把他边缘化为可有可无之人。这里面有没有报复心理?和当初不情愿地给他副主任的位置有没有关系?其实他没想这些问题。
  但是苏北想到了。
  他在《札记》中下结论说:“我和吴运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的相处含有巨大的危险。脱离接触,对我们双方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当时还没有做出选择。见到吴运韬的时候,他仍然像没有获得精神独立的人那样温和地打招呼,就像他从来没有被伤害一样。
  这不是世故,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他在想,但是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我们不能指责说苏北没有脱俗,说他应当毅然像王小波那样辞掉公职,为自己赎回自由……这没有道理。生活毕竟不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人也很难成为某种理想的符号。在你进入到“超人”境界之前,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铺就的是苦难和沉重……现在,苏北就走在这样的路上。当然,有一天他会走向另一条路,但那也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眼前出现了那么一条路。他面前还没有那条路的影子,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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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很快从一些似乎不经意的小事中闻出了味道,原来经常到苏北那里聊天的人现在开始回避他,对权力和利益抱着某种目的的人很快调整了策略,在能够对他们的事情产生直接影响的人那里献更多的殷勤,必要的话,他们还要装作无意诋毁苏北一下;苏北要用车,汽车经常会出现意外情况,最后他没办法只好自己打车去办事情,五分钟以后,他会在马路上看到金超坐着刚才还“不能开行”的那辆汽车扬长而过;他主管的部门逐步萎缩,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苏北无足轻重而影响了别人的前程……夏昕愤怒地谴责吴运韬的行径,但是,并不影响他和金超的合作,在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个政治核心似乎正在形成。
  对于一个在凡世行走的人来说,这一切在精神上造成的创伤都是致命的。
  苏北承认,在生活的浊水中间,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无能的人。当危险迫近的时候,他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他甚至不能够使自己从恐惧和痛苦中摆脱。而这一切竟然不是源自某种世俗的对位置和利益的争抢,而是仅仅因为某种毫无用处的精神探索的渴求。
  苏北承受的是世俗人的打击,而不是追求精神生活公正与崇高的人的打击,他做出的反应只能是世俗的———这时候,苏北自然要想起好朋友费黧说过的很多话语,那些话都是符合生活本质的,而苏北生活在生活的本质之外———于是,当初吴运韬任第五把手时感受的屈辱正是苏北现在感受到的屈辱,吴运韬当年搞夏乃尊、搞徐罘的精神动力,正是苏北现在所做的最后拼搏的精神动力。
  这是一个悲惨的转轮,只要你上了这个转轮,就命中注定了要扮演某种角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选择,这是转轮对人的选择。人在这个危险的转轮面前不具备任何自主能力。
  “这非常可怕。”罗伯特·罗森说。
  “前几天一个对自己的职务安排不满意的人把他的上级捆上石头,溺死在京密引水渠,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吗?你知道官场上的那么多杀人案件是怎样发生的吗?就是这样发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非常脆弱,脆弱到连自己也不能控制……”
  罗伯特·罗森惊讶地看着苏北,想琢磨这句话的确切意图。
  “那个把上级淹死的人在被宣判死刑的时候,表情轻松,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这表示他对这个结果满意。”
  苏北轻松地笑起来,摇摇头,好像把一个不自信的小说构思摆脱开了一样。
  这是苏北和罗伯特·罗森在北京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罗伯特·罗森往苏北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他马上到上海去,到那里以后再和他联系。但是,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罗伯特·罗森的消息了。好像这个人对于苏北和苏北周围发生的事情突然没了兴趣。
  和罗伯特·罗森聊天已经成了苏北倾诉内心、审视生活的方式,突然失去这种方式,他很不适应,惘然若失。他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纽约时报》开始连载罗伯特·罗森的长篇报道《灵魂的栖所———一个中国人的故事》。
  苏北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不是很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只有褚立炀心里明白。但是褚立炀一直和苏北嘻嘻哈哈,有两次他和苏北单独在一起,说了很多事情,就是没有把报纸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你这个人,”褚立炀看着苏北,表情痛苦地说,“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苏北等着他说下去。
  褚立炀像醉酒的人那样挥挥手,截住了话头———本来他想说,如果苏北不是他所了解的这样的人,他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他这里,不能这样办。尤其是苏北处在目前情况下的时候,他不能这样办。他已经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怎么了?”苏北警觉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褚立炀用很职业的语气说,“什么事情也没有。”
  苏北开玩笑:“你这个人因为心里有太多的秘密,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正常。”
  褚立炀说:“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不正常。”
  苏北眼睛明亮地拍拍褚立炀的肩膀,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苏北模仿褚立炀刚才的语气说:“你这个人……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苏北不得不考虑去留问题。
  这是任何有尊严的人在目前情况下都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看样子他必须让自己消失。
  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跟胡杨说,他现在每天做的都不是想做的事情。他一次次诘问自己:你不是一直想把自己收缩到书斋里,去描写你对这个世界的观感吗?这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世界,不值得贡献你的才智的世界,你为什么非要以受难者的身份留恋可怜的虚荣和世俗的利益?你为什么不能够在精神上,同时也在生活中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王小波的路为什么不能成为你的路?你完全不认同生活的所谓主流,那么,你为什么又如此在意你在生活中的位置?你已经能够退出生活了,你现在已经有了退出的条件……
  但是,他同时也在想:就这样退出了?你才不到五十岁,就这样退出去了?


  为什么不把情况向钱宽解说一下,看他能不能给他做适当的安排?钱宽那里已经把人安排满了,没有位置了……提前退休就意味着你将被生活放逐,成为精神上的流浪者。而且,你不仅仅是吴运韬这块地盘上的流浪者,你还是整个社会的流浪者,你将孤独地徘徊在你以前置身其间、不管好坏都已经熟识了的世界之外……
  你当然可以赞美王小波,但是,王小波的精神苦闷有谁知道?他那些有价值的言论,恰恰说明了他作为精神流浪者的真实境遇,他最后一个人孤独死去的结局也正是精神流浪者的必然结局。你会失去所有朋友,他们在电话里对你进行安慰,在这种安慰中体会终于看到你倒霉的快感;你周围的人也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你,把你看成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你一直以自己高尚的精神渴求为荣,你用它来战胜世俗,用它来构造灵魂的穹顶……你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毁灭。但是,多么寒冷啊!无所不在的严寒不仅仅侵袭着你的肌肤,更可怕的是削割着你的灵魂,你灵魂上感受到被撕裂的苦痛……你怎么就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和环境格格不入?你怎么了?如果说人生是战场,你输在了什么地方?
  苏北一遍遍这样问着,他找不到答案。
  ……
  王岚说:“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苏北,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了。”
  苏北心里滚过一股热潮,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在听吗?”王岚问,“苏北,我对你说,这件事对于你太重要了,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能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吗?我想听的当然是你内心没有说出的想法……”
  他们约定在公园见面。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很冷。公园里光秃秃的连一棵树也没有,凛烈的寒风中,裸露的地面上狼烟四起,就像在发生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些小动物慌乱地寻找栖身的地方,一会儿撞向这里,一会儿撞向那里。坡凹之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的猴子,它们并不转动头部,只是用富于人性的目光警惕地追随着人的走动,为了尽可能缩小和坚硬的土地的接触,它们努力地把脚爪抱起来,依偎着。
  王岚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苏北。苏北穿得很单薄,脸色也很不好看,好像面临着某种自己无法左右的裁决。
  “冷吗?”王岚问。
  “还行。”
  “我们只能在这里了。”
  “这里挺好。”
  苏北简要说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在某种强力的作用下发生的,他根本不在那个世界当中,那是一个独自运转的世界,一个不容质疑和阻抗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做出决定的时候,你的命运实际上就被裁决了。在被裁决的命运面前,你的所有努力实际上不过是让那种裁决执行得顺利一些。
  “我无法反对你的这种说法,你知道在这些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是一样的。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真的不希望。即使你做了某种决定,我想,也应当有助于你从目前的状况中解脱出来,而不是加重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我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苏北轻轻笑了,“实际上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没那样严重。你不用担心,王岚。”
  王岚痛苦地摇着头,不相信苏北的辩白。她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苏北告诉王岚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
  王岚什么也不说,平静得让人以为她没有听到苏北的话。苏北知道,这是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她一定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风大起来了,从结冰的湖面上荡过一股黄|色的烟尘,被湖岸上的假山切割,破碎为看不见的风,继续往前穿行,很快就来到苏北和王岚的面前。废旧塑料袋飞舞起来,旋了几个圈子,扶摇直上,往高处去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苏北,”王岚说,“事情曲曲折折地发展到现在,已经证明了你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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