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里所说的田舍花园,与战神玛尔斯这一形象的起源有关,一说玛尔斯是司掌兽类之神,又说,他为地域性丰饶与植物之神,田舍花园象征战神玛尔斯与农业有关。
接着,观众又冷静下来;下面几场戏令人厌倦。老演员博斯克出场了,他扮演笨蛋朱庇特,头上戴着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脑袋似乎要被帽子压碎似的,他与天后朱诺为了厨娘报帐的事发生了口角,这时观众的愁眉舒展了一会儿。天神接二连三地出现,差点把整个戏搞糟了。天神中有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等等。人们显得不耐烦了,令人不安的低语声越来越高,观众个个扫兴,向大厅内四处张望。吕西与拉博德特微笑着。德·旺德夫尔伯爵待在布朗瑟的宽大的肩膀后面,把头伸出高高的;福什利眼睛瞟着缪法夫妇,缪法伯爵表情严肃,似乎看不懂戏里的内容。伯爵夫人似笑非笑,耷拉着眼皮,她在沉思。在一片寂静之中,倏然间,捧场者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劈劈啪啪,犹如一排士兵在放枪。人们把目光转向台上。这总算是娜娜了吧?这个娜娜让人等得好苦呀。
这时,出场的是一群凡人的代表,由司酒童和彩虹女神领着,他们是一些受人尊重的资产者,都是戴绿帽子的丈夫,来向主神控诉爱神的,他们断言是爱神煽燃了他们的妻子的欲火。他们的大合唱悲怆而逼真,中间还夹杂着充满忏悔的沉默,观众听了情趣横生。剧场里只听见一句话:“他们是乌龟大合唱,他们是乌龟大合唱。”观众对这句话很感兴趣,大声叫道:“再来一次!”每个合唱者的面孔都很古怪,观众觉得他们的脸都配得上乌龟这个称号,尤其是一个胖子,脸圆乎乎的,酷似一轮满月。这时,火神怒气冲冲地进来,他来找他的妻子,她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合唱又开始了,这一次是他们向当乌龟的火神①恳求。火神这个角色是由丰唐扮演的,他是一个丑角,擅长演粗俗下流的角色,并富有独创性。他有极丰富的想象力,走路时使劲扭动着腰部,他装扮成乡村铁匠的模样,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胳膊裸露着,上面刺着纹身:若干被箭刺穿的红心。一个女人嗓门拉得高高的,嚷道:“啊!他真丑啊!”
①根据希腊神话,火神伏耳甘(赫菲斯托斯)因其跛足和丑陋,其妻阿芙罗狄忒对他嗤之以鼻,每每寻机与战神阿瑞斯幽会,并生众多子女。
女人们都笑着一起鼓掌。
接下来的一幕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主神朱庇特不断地召集众神会议,把那些戴绿帽子的丈夫的诉状提交会议讨论。还是不见娜娜的踪影!难道要到闭幕时才让她出场吗?等了这样长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剧院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
“这下可糟了,”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你等着瞧吧,观众会给她点颜色看看的!”
这时候,舞台后部的云散开了,爱神出现了。娜娜,对于她这个芳龄十八的女子来说,个子未免显得太高了,体格显得太壮了。她身穿女神的白内衣,长长的金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坎上,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向观众嫣然一笑,然后,她开始唱起主题歌:
“黄昏时分,爱神在徜徉……”
当她唱到第二句歌词时,观众都面面相觑。难道是在开玩笑吗?难道是博尔德纳夫的标新立异吗?观众从来没有听到过唱得如此走调的歌声,而且唱得如此不得法。她的经理说得好,她一唱就走调。她甚至连在舞台上如何站立都不会,她把两只手往前摆动,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观众觉得很不得体,有失雅观。后座和廉价座里发出“哟,哟”的叫声,还有人吹起口哨,这时候,前座里响起了一个少年发育期变嗓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嚷道:“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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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观众都把目光转向他,原来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看见娜娜,金发下的面孔就兴奋起来。他看见大伙的目光都盯着自己,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不禁为自己无意识地高声嚷叫而羞愧。达盖内坐在他的旁边,笑着打量他,观众都笑起来,仿佛心情平静下来了,再也不想吹口哨了;而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也被娜娜的线条迷住了,个个神魂颠倒,鼓起掌来。
“对!真棒!妙极了!”
这时候,娜娜看见全场人都在笑,自己也笑起来。愉快的气氛更浓了。这个漂亮的姑娘,仍然有吸引人之处,她一笑,下巴上就出现一个逗人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无拘束,随随便便,很快就与观众融洽起来;她眨眨眼睛,似乎自己在说,演戏的本领连一个子儿都不值,然而,这倒没关系,她还具备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奏吧,我的老先生!”她便开始唱第二段:
午夜里,爱神经过……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酸溜溜的,不过,现在她掌握了观众的胃口,她能使观众兴奋得不时发出轻轻的颤抖。娜娜一直满面笑容,这使她的樱桃小口发出光彩,浅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她唱到某些比较欢快的歌词时,心里乐滋滋的,鼻子往上翘起,两边的玫瑰红鼻翼一起一伏,这时,两颊上泛起红晕。她继续摇晃着身体,她只会做这个动作。恰恰相反,观众不觉得这种动作难看,男人们拿起望远镜对准她看。她刚唱完这段歌词,就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坚持到底。而她并不慌张,把屁股一扭,屁股在薄薄的内衣下露出圆圆的轮廓,她又把腰一挺,胸部向前挺起,随后把两臂向前伸去。这时,掌声四起。她又立刻转过身子,向舞台后部走去,把颈背朝向观众,颈背上长着棕红色的头发,犹如动物的绒毛;这时响起更热烈的掌声。
这一幕结束时,气氛变得比较冷落。火神想打爱神一记耳光。众神举行了会议,决定由众神到人间去进行一次调查,再次对当乌龟的丈夫们作出令其满意的回答。这时,月神偷听到爱神和战神在谈情说爱,便发誓要在下凡期间密切监视他们。这一幕里还有一场戏,爱神由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扮演,她对什么问题,都用呜啦呜啦的哭丧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朱庇特发火了,他摆出主人的威风,把小爱神关在一间黑洞洞的房间里,让她把动词“爱”变位二十次。观众对结尾还是颇感兴趣的,那是一场大合唱,演唱者和乐团都演得非常出色。帷幕落下来了,雇来捧场的人发出一阵掌声,想让演员谢幕一次,可是观众都站起来了,向门口走去。观众挤在一排排坐椅中间,互相推推搡搡,一边交换看法。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真糟糕。”
一个批评家说:“这出戏要大大删节。”但是,剧本本身并不重要,人们谈论的重点是娜娜。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批走出去的,他们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碰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这条走廊既矮又窄,颇像煤矿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人待在里面感到窒息。他们在右边楼梯脚下停留一会儿,那儿是栏杆的拐弯处,这样,经过的人挤不着他们。
楼上廉价座位的观众正在下楼,皮鞋声响个不停,穿黑礼服的人流在向前移动;一个女引座员拼命抓住一把椅子,生怕被人推倒,因为她把观众存放的衣服都堆在上面。
“我可认识她!”斯泰内瞥见福什利时大声说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相信是在俱乐部里,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让人搀扶着。”
“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新闻记者说,“我和你一样,肯定见到过她。”
他压低了声音,笑着又说道:
“也许是在拉特里贡家里吧。”
“当然罗!那是个肮脏的地方,”米尼翁似乎很生气,说道,“让一个妓女上台演戏,观众还热烈鼓掌,真叫人恶心。不要很久,演戏的就没有正经女人了……对,终有一天,我要不让罗丝上台演戏。”
福什利不禁微笑起来。这时,沉重的皮鞋下楼梯发出的声响还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拖着长长的声调说道:
“噢!拉,拉,她长得又矮又肥!可有吃的啦。”
在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卷曲的头发是烫过的,衣着很考究,脖子上套着两角往下翻的假领,在那儿争论。一个人连声说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却没有说出糟糕的理由。另一个人只用一个词来回答:“精彩!精彩!”他也显出一副不屑讲出理由的样子。
拉法卢瓦兹觉得娜娜演得很好;他壮着胆量仅提了一个建议:如果娜娜再把嗓子练一练,那就更好了。斯泰内本来已不再听他们讲话,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切还得等着瞧。说不定在以下几幕里砸锅呢。观众对这出戏已经表现出了兴趣,但肯定没有达到被它扣住心弦的程度。米尼翁断言戏演不到底,在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去楼上休息室时,他挽起斯泰内的胳膊,把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耳语道:“亲爱的,你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里穿的服装吧……真是下流的服装!”
楼上休息室里,三盏水晶分枝吊灯发出耀眼光芒。表兄弟俩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透过打开的玻璃门,可以从走廊的一头望到另一头,只见人头攒动,分成进出两股人流,不停地流动着。他俩终于进去了。里边有五六群人在指手画脚地高声侃侃而谈,在人流中不肯挪动一步;其他人排成队走着,他们的脚后跟重重地踏在打蜡的地板上。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的圆柱中间,一些女人坐在红丝绒垫子的长凳上,用疲惫的神态注视着过往的人流,似乎热得精疲力竭;在他们身后,有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面可以看见她们的发髻。在屋子的尽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一张台子前喝一杯果子露。
福什利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走到阳台上去。拉法卢瓦兹在仔细观看照片框内的女演员们的照片,照片框与镜子相间地挂在柱子中间,最后,他也随着福什利走到阳台上。剧院正门上边的一排煤气灯刚刚熄灭了。阳台上黑糊糊的,气温宜人,他们以为上面没有人。在右边的门洞外边,一个青年独自一人呆在黑暗中,胳膊肘撑在石栏杆上,抽着烟,烟头闪着火光。福什利认出他是达盖内,于是,他们握起手来。
“亲爱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新闻记者问道,“你躲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每次看首场演出,你都不离开前排座位。”
“我在抽烟,你看见了吗。”达盖内回答。福什利想让他难堪,问道:
“那么,你对这位新明星有什么看法?……在走道里,人们对她的看法都不大好。”
“哦!”达盖内嘟哝道,“他们都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这就是他对娜娜的天才的全部评价。拉法卢瓦兹俯着身子向大街上望去。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的窗户里灯火辉煌;而在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群饮客围坐在马德里咖啡馆的桌子旁。夜已深了,行人仍然拥挤不堪;人们只能迈着碎步走路,人流还不停地从儒弗鲁瓦胡同里出来,街上车辆排成长龙,行人要等上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真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拉法卢瓦兹连连说道,巴黎还在使他惊讶哩。
电铃已响了好长一阵子,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观众在走道里急急匆匆地走着。幕布已升起,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进来,已经坐下来的观众很恼火。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神采,又全神贯注地看戏了。拉法卢瓦兹首先看看加加;当他看见加加的身边坐着一个高个金发男子时,他惊讶了一阵子,他刚才还坐在吕西的边包厢里哩。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福什利还没有看那位先生。
“噢!看见了,他叫拉博德特。”福什利终于用毫不介意的神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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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的布景出人意料。那是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舞场是用栅栏围成的。时间正值封斋前的星期二,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戴假面具的人们一边唱轮舞曲,一边跳轮舞,唱到叠句时,就跺脚作伴奏。穿插这样粗俗的场面,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们看得那样高兴,竟然要求再来一次。虹神吹牛自己熟悉尘世,愿为众神领路,结果众神都迷了路,于是,众神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为了隐姓埋名,众神都化了装。朱庇特化装成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入场,他反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太阳神扮成隆朱莫驿站的马车夫。智慧女神扮成诺曼底的奶娘。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迎接了战神,因为战神穿着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诞服装。但是,等到海神一出场,人们笑得更欢了。海神身着一件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鼓鼓胀胀的高大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穿着拖鞋,他用沉浊的声音说道:“什么!一个人既然是美男子,就该有人爱!”这时候,场内发出了一阵“噢!”“噢!”声。妇女们把扇子稍微往上抬一抬。吕西坐在包厢里,她笑得那样响,卡罗利娜·埃凯便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扑了她一下,让她静下来。
从这时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已经在望。这种众神参加的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戏谑整个宗教,戏谑诗情画意对观众来说,仿佛是一种绝美的享受。这种亵渎神祗的狂热已经蔓延到一些看首场演出的文人墨客身上。传奇遭践踏,古代的人物形象被摧残。朱庇特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而战神则变得疯疯癫癫。众神的王朝变成了笑剧,军队则成了戏谑的对象。朱庇特一下子爱上了一个娇小的洗衣女,开始与她跳起狂乱的康康舞①来。洗衣女是西蒙娜扮演的,她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叫他:“我的胖老头!”
这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简直把剧院都震动了。在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几盆色拉酒;海神则端端庄庄地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