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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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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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仿佛觉得在跑马场里,拖着脚步兜圆圈子转了几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未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阒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很诧异,心里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他很失望,内心极度哀伤,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凄凉。缪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这几条街道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
  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股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靠在栅栏边,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那张肥胖的小脸和满嘴的坏牙。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便走进教堂,跪在地上,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去祈祷求助;各种淫乐侵袭了他的灵魂,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回忆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随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圣三教堂的尽头那隐没在晨雾之中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仿佛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高高的拱顶上布满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乐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缪法呢,晕头转向,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在热情的驱使下,把整个身心都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会儿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继续传来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这声音妨碍他祈祷。在阒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未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在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这个人不能带他解脱危机。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最后他疲乏不堪,因为被雨淋得太厉害了,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太太偏头痛发作得很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忙穿上裙子,光着脚,头发蓬乱,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对他又产生了最后一丝怜悯之情。
  “哎哟!你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你去捉奸,结果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明白他还没有搞到证据;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道:


  “你看,是我弄错了。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我敢担保!……现在,我的小乖乖,你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需要睡眠。”
  他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刻,你大概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硬赶他走的想法。不过,她已失去了耐心。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勃然大怒。
  “你真讨厌……你明白了吧,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还不放开我吗?”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拢双手央求道:
  “我们一起睡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抽抽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归根结蒂,是人家奸污了她!这些事与她有何相干?确实,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而现在人家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地好,但不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我竭力忍住,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会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如果她表示有这样愿望,他马上就把它付诸实现。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属于她的。
  “不行,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喜欢那些不用我开口就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责任。我可要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逼得大动肝火,她仍然深信她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享有权利,并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这时,门倏然开了,斯泰内来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她惊叫了一声:
  “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声,斯泰内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缪法在场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因为他害怕缪法作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摇摆着身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脸色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
  “你要干什么,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用亲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内,以此来奚落伯爵。
  “我……我……”斯泰内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了。两天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
  “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
  这件事娜娜已经忘记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乞求施舍的吗?……瞧!你看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扔去。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色,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
  “喂!你们侮辱我算完了吧!……你呀,亲爱的斯泰内,你也来了,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走吧,好了,滚吧。”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一动也不动。她又说道:
  “嗯!你们会说我在干一件蠢事吧?这很可能!但是你们把我烦死了!……呸!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如果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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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瞧,我还有人呢。”
  她用力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丰唐没有料到会这样让他亮相。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一身黑皮。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他在舞台上什么惊险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他那副下流的色鬼嘴脸,充分暴露出他的淫荡的恶习。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妓一样,疯狂地爱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
  缪法什么气都忍受过了,但是对这样的侮辱却忍受不了。
  “表子!”他嘟哝道。
  娜娜已经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
  “你说什么,表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使劲关上门,然后哐当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佐爱进来了,原来她并没有赶他们走,而是理解他们,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点过分。不过,她还是为她辩护,说她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儿过了再说。两个男人走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然后转过脸,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
  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到家。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阴森森的墙壁,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抬起头来,彼此看见了。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色苍白,神态慌张,像在外面干了丑事。伯爵夫人像坐了一夜火车,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皮发黑。
  八
  在蒙马特区韦龙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层楼上,娜娜和丰唐请来几个朋友吃三王来朝节饼,以此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搬到这里已有三天了。
  他们本来并未打算住在一起,这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在她大动肝火,断然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门的第二天,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现在她对自己的前景一下看得清清楚楚了:债主们就要涌进她的候见厅里,他们甚至会干涉他们的爱情,并扬言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的话;为了让他们给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须要同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直到吵得头昏脑胀。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奥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她住厌了。这套房子的色调很简单,几个大房间全都涂刷成金黄|色。在她与丰唐热恋的时候,她就梦想有一间漂亮、明亮的卧室,仿佛她过去当卖花姑娘时的理想在她的脑海中重现了,不过那时所理想的只是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两天之内,她卖掉了她能够卖掉的一切东西,如小摆设和珠宝饰,随后,她带着一万法郎悄然离去,连跟女门房都没打一声招呼。娜娜溜走了,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走,那些男人就不来缠住她不放了。丰唐很听话。娜娜要搬走,他连个“不”字都未说。她爱怎么做就让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个好伙伴那样行事。他有近七千法郎,尽管有人说他很吝啬,他还是同意拿出来,与娜娜的一万法郎放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这笔钱似乎是一笔建立一个牢固家庭的资金。从此,他们花钱便从两人放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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