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样子就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
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接着,她把这副鬼脸转向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生气了。
“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仿佛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已有一段时间,宗教信仰又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地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的叫喊。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自己的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米尼翁大概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突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啊!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了。”
伯爵问她详细情况,她回答道:
“这事说了别人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她惊讶不已,仿佛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会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不会很幸福的。
这时,佐爱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
“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似的……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确实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他们好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这个娜娜真了不起!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走了,似乎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
“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来看太太。”
这个贴身女仆劝说乔治回家睡觉了。楼上客厅里只剩下萨丹一个人,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支香烟,眼睛望着上空。娜娜意外小产后,公馆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却无动于衷,肚子里憋着气,不时耸耸肩膀,说几句刻薄话。佐爱走过她面前时,跟伯爵说,可怜的太太这次可吃了大苦头。萨丹脱口说了一句难听的话: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他俩吃惊地掉过头来。萨丹一动也没有动,眸子一直盯住天花板,两片嘴唇死命地叼着那支香烟。
“哎!你的心肠真好!”佐爱说道。
萨丹坐起来,气乎乎地瞧着伯爵,对准他的面孔又说了一遍: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说完,她又躺下来,吐出淡淡的一缕烟,仿佛事不关己并决心不介入这事。不管啦,真是太愚蠢了!
佐爱还是领缪法进了卧室。屋里温暖而又宁静,散发着一股乙醚的气味,维里埃大街上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发出低沉的声音,有点打破室内的寂静。娜娜的头枕在枕头上,面色苍白,还没有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沉思冥想。她看见伯爵,一动没动,只嫣然一笑。
“啊!我的心肝,”她拖长声音悄声说道,“我原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动了,真心诚意地对他谈到孩子,似乎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感到很幸福!我做过不少梦,我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我不想给你生活中添麻烦。”
他听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感到很惊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把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这时候,娜娜发现他大惊失色,眼睛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颤抖着。
“你怎么啦?”她问道,“难道你也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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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不无痛苦地说道。
她用深情的目光瞧瞧他。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把呆在那里收拾药瓶的佐爱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把他拉到身边,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眼泪汪汪,我看得很清楚……
说出来吧,你来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没有事情,没有事情,我向你保证。”他结结巴巴说道。
可是他痛苦得喉咙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病人的房间,进来了非常伤感,抽抽噎噎哭了,他把脸埋到被子里,试图不让痛苦迸发出来。娜娜这下明白了,一定是罗丝·米尼翁下了狠心,把那封信寄走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他哭得身子猛烈抽搐着,连她躺着的床都被震动了。末了,她用慈母般的同情口吻问道:
“你家里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了吗?”
他点点头。她停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
“那么,你全知道了?”
他又点点头。于是这间痛苦气氛甚浓的房间里顿时又沉静下来。昨天夜里,他参加皇后举行的晚会后,回到家里就收到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那封信。他度过了痛苦不堪的一夜,他在思索着如何报仇。他早上就出来了,想缓和一下杀妻的念头。到了外面,他被六月早晨的风和日丽的气候陶醉了,报仇的念头消失了,便来到娜娜家里。每当他在生活中碰到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痛苦,娜娜安慰他一下,他就会消气,心情也愉快起来。
“算了,冷静一下吧,”娜娜露出很善良的样子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当然不该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你还记得吧,去年你就产生过怀疑。后来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没有闹出来。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证据……当然罗!今天你有了一个证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很理解。不过,这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的。现在你应该迁就这一既成事实。”
他不哭了。可是他仍然感到羞耻,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事情。她不得不安慰他。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什么话郁听得进。他用低沉的声音随口说道:“你在病中,缠住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来这里真蠢。我走啦。”
“别走。”她连忙说道,“你再留一下,也许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不过,不要叫我说得太多,医生不让我多说话。”
最后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动。于是,她问他: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掴那个男人的耳光,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噘了一下嘴,不赞成他这样做。
“这可不是好办法……对你老婆呢?”
“我要去告她,我有证据。”
“你一点也不高明,亲爱的。你这样做很愚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微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他指出,决斗或打官司,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酿成丑闻。那样,会在一个星期内,成为报界奇闻;这是在拿他的生命来孤注一掷,他的宁静、他在宫廷中的高官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都会受到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来嘲笑自己。
“这有什么关系!”他嚷道,“我要根仇。”
“我的心肝,”她说道,“这些肮脏的事不当场抓住,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不说话了,接着嘟哝了一阵子。当然,他不是胆小鬼,但是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狂怒之下,心软了下来。她决计以坦诚相待,对他什么都讲,这样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苦恼的原因吗?……因为你自己也欺骗了你的妻子。嗯?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大概起了疑心。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责备她呢?
她会回答说,你给她作出了榜样,一下子就把你的嘴堵住了……亲爱的,你跑到这里气得踱来踱去,不在家里把他们两人都杀死,原因就在这里。“
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他垂头丧气,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把他说服了。娜娜住嘴了,喘了口气;
接着,她低声说道:
“啊!我累坏了。帮我往上躺躺。我身子一直往下滑,我的头太低了。”
他帮她躺高了些,她舒了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打官司离婚会有一场好戏看。难道他看不出,伯爵夫人的律师会提出娜娜来,让巴黎人当作笑料吗?这样一来,什么事都会被张扬出去,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她的生活,无一例外。啊!不行,她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也许一些下流女人会怂恿他这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肆宣传,但是,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幸福。她把他拉过来,把他的头按到枕头边,靠近自己的头,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存地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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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我的心肝,你还是与你的老婆和好吧。”
他听了火冒三丈。绝对办不到!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太丢脸了。然而她还是温柔地劝他这样做。
“你还是与你老婆和好吧……你听到了吧,你总不愿意到处听人说是我让你离开你的家庭的吧?这太败坏我的名声了,人家会对我怎么想呢?……不过,你得发誓永远爱我,因为有朝一日你若同另一个女人要好时,你就……”
他被泪水哽住了。他一股劲儿吻她,打断了她的话,连连说道:
“你疯了,和好是办不到的!”
“不,不,”娜娜又说,“必须和好……我将迁就你们。不管怎样,她是你的老婆,这与你随便遇上一个女人就对我不忠诚是两回事。”
她仍然这样说下去,以良言相劝。她甚至谈到了天主。他以为是在听韦诺先生讲话,老头子在训诫他,要把他从罪孽中拯救出来时,就是这样说话的。不过,她并没有谈到与他绝断关系,而是劝他两边逢迎,在老婆和情妇之间做一个老好人,让她们两人各得其所,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使每个人都没有烦恼,就像在人生不可避免的烦恼中,能够有幸福的睡眠一样。这对他俩的生活毫无影响,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只不过他来的次数略少一些,他不同她过夜时,就同伯爵夫人一起过夜。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舒了口气,最后说道:
“总之,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你会更加爱我的。”寂静又笼罩了房间。她闭起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现在他听她的话了,说他不愿意让她说话太多,把她弄得很疲劳。整整过了一分钟,她又睁开眼睛,悄声说道:
“再说钱吧,怎么办?如果你发起火来,到哪里去弄钱呢?……昨天拉博德特还来催讨那张本票的钱……我呀,什么也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没有了。”
然后,她又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缪法的脸上掠过一抹愁云。昨天晚上他受了打击,他把不知怎样摆脱的手头拮据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张十万法郎的期票,延期过一次,尽管持票人明确答应不转手,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了。拉博德特装得毫无办法,把责任全推给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跟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一定要付,伯爵绝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