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被王旨一郎客客气气地让坐在沙发上,他注意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给他拿烟倒茶的玉旨一郎,这个小太上皇对他真客气呀!真平等呀!他在这个日本人的脸上和身上画满了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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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礼让过去以后,玉旨一郎开口了,他说道:“王老师这篇《醉翁亭记》讲得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啊!将来真要请您到我们日本的高等学校去讲讲。”
王一民不知他念的这套赞美诗是真是假,里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便一边观察一边应付着点点头说:“哪里,副校长真是过奖了。这样陈旧的古董,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
“不,这您说的可不公平了。”玉旨一郎一本正经地说道,“对于欧阳文忠公我们还是很熟悉的,应该说他是我们日本人的老朋友了。您记得他有一首诗吗?”玉旨一郎说到这里,忽然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便站在地中央,面对着王一民庄严地,拉着长声,节奏鲜明地吟咏道: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输与铜。
玉旨一郎咏完站在原地没动,直望着王一民,好像在等他发表意见。
王一民点点头说:“听您这一吟咏,我倒想起来了,这首诗我在《欧阳文忠公文集》里读过,诗名是不是就叫《日本刀歌》?”
“对。您的记忆力很好!”
“哪能和副校长相比,您是张口就可以背诵的。”
“因为他是专门写日本刀的,所以在日本是很流行的。同是他的诗文,对这篇著名的《醉翁亭记》我就不太熟,所以我是特意去听您讲课,要拜您为师的。”
“副校长这样说鄙人可实在不敢当。”
“不,您讲的确实很好,旁征博引,博学多才,使人听了深受教益。”
“不,不。还得请副校长多加指点。”
“太客气了。”玉旨一郎说完,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不过您开头讲到反抗异族侵略的明朝皇帝朱元璋的时候,好像话还没有说尽,似乎应该再发挥一下吧。”
王一民等他话音一落,马上正容说道:“副校长说错了,鄙人从来没用过‘反抗异族侵略’的字眼儿。”
“哦,是吗?”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说,“那么您用的是什么字眼儿呢?”
“我用的是‘反抗蒙古元人’这个词儿。”
“反抗蒙古元人?”玉旨一郎重复完了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蒙古元人不也是异族吗?你们中国的史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这有什么好区别的呢?”
王一民没有笑,他又郑重地说:“正因为历史上从来不区别,我今天才要加以区别。”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我必须使人明白,我给学生讲的只是反抗蒙古元人的侵略。我这里必须使用一个限制词。”
“哦!限制词!我明白了,明白了!”玉旨一郎点着头,含蓄地微笑着说。
“我希望您能明白。”王一民也点点头说,“另外,就是您方才说的我应该再发挥一下,不知您是指什么说的?”
“哦,我的意思也是非常清楚的。”玉旨一郎摸了摸他那圆鼻子头说,“朱元璋是中国的明朝皇帝,他率兵打败了当时称雄于欧、亚两洲的大元帝国,把侵略者从中国的国土上赶走了,结束了外国人的统治。对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您怎么能点到为止,轻轻放过呢?您理应大大地称颂一番,这对当前的学生教育不是很有意义吗?”
玉旨一郎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王一民。像要看清王一民的肺腑一样。
王一民没有躲开他的眼睛,也和他一样紧盯着他说:“鄙人还没十分理解副校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果按照上司的训导来理解对学生当前应该如何教育的话,那就应该向学生宣讲一下当时日本幕府是怎样打退蒙古人两次人侵的。当时的蒙古正处在忽必烈的全盛时期,东西南北随意驰骋,战必胜攻必克,真是普天之下所向无敌了。但是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执权北条时宗,却断然拒绝了元朝催促朝贡的要求,压制了朝廷的妥协态度,坚决给来犯者以还击。如果说英雄的话,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玉旨一郎听完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完全是日本历史的真实情况,既然是真实情况,就可以向学生讲,和朱元璋一起讲。”
王一民眼睛仍然盯着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讲。”
“为什么?”
“因为有您坐在那里听课。”
“有我?”玉旨一郎瞪大了惊讶的眼睛说,“您怕我一个日本人听您赞扬日本的英雄?有这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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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王一民仍然盯视着他说,“因为我已经看见您坐在那听课了,如果我再绘声绘色地讲方才那一段日本幕府的光辉历史,您会不会以为我是专门讲给您听呢?会不会感到我是在向您讨好呢?您自己曾经介绍过_我们也确信您是一位研究教育学的学者,我想一位正派的学者是不喜欢那种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的。正像我国的知识分子讨厌这种小人一样。
王一民说得玉旨一郎嘴张开了,眼睛也越睁越大。等到王一民刚一住声,他便两步迈到王一民座位前,弯下腰,伸出手来拍了一下王一民的肩膀说:“好!讲得好!讲得直率!我喜欢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把手伸向王一民说,“您愿意做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吗?”
王一民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伸出手来,他仍然冷静地望着玉旨一郎,摇了摇头说:“您又说错了。”
“我又错了?”玉旨一郎的手不由得缩回去了。
“对。”王一民点点头说,“前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位老人,因为他说他是中国人,被宪兵队给抓走了。”
“啊!是这样啊!”玉旨一郎举起缩回去的大手拍了拍脑袋,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老校长孔庆繁。他大概才过足了烟瘾,黄|色的长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一进屋就对着玉旨一郎微微行了一礼说:“您早。”
往日他们俩一见面都是相对着行礼问早安的。今天玉旨一郎却没动,这反常的现象使孔庆繁吃了一惊,他忙看了一眼站在玉旨一郎对面的王一民。他马上敏感到这反常的现象是出在他身上了。孔庆繁和王一民的父亲年轻时有过交往,在没人的时候也管王一民叫世兄或一民。现在他不知道王一民出了什么事,很替他捏把汗。但细一看,王一民又是很从容地站在那里。这就使他困惑不解了。
正这时,王一民开口了。他对玉旨一郎说:“幅校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可以走了吧?”
“好吧,”玉旨一郎点点头说,“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再好好谈谈吧。”
“我随时听候副校长的招呼。”王一民向五旨一郎点点头,又向孔庆繁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当王一民快走到教员室的时候,他看见从走廊拐角的地方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学生,迎面向他走来。走廊光线昏暗,但他一下就认出来者是谁,并且猜出他们的意思了。
一高一矮两个学生——罗世诚和肖光义走到他面前站住了,睁着焦灼的眼睛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见身旁没有别人,便轻轻地说了一句:“一切都好,不要担心!”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教员室。
罗世诚和肖光义互相一拉手,飞快地跑了。
18
会议仍在继续。
李汉超对王一民讲的情况十分重视。他觉得这个玉旨一郎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对手。他指示王一民不要回避他,要在进一步地接触中深人地观察他,尽可能摸清他的底细,发现新问题及时汇报。
李汉超又转对刘勃说:“在没摸清这个玉旨一郎的真正意图以前,你们青年团不要再在一中搞什么活动了,连条标语也不要贴。古语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最近我们已经初步摸到一些玉旨一郎叔叔的情况。这个老中国通在暗地里还兼着关东军高级参谋的职务,和他们派到傀儡皇帝博仪身旁的吉岗安直是一样的头衔。因此这个玉旨雄一实际是关东军在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的全权代表。由叔叔联想到侄子,就不能等闲视之,所以一定要采取慎重态度。”他见刘勃还要张嘴说什么,便挥手止住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讨论‘飞行集会’的问题……”
这时谢万春忙插言道:“对,我同意老李和一民的意见,一中的问题就按老李说的办。”他笑着一指桌上的麻将牌说,“我们原定打八圈,现在头四圈打完了,快打下四圈吧。”
谢万春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空气缓和下来了。四个人开会三个人意见一致,刘勃也就不说什么了。于是会议就转人下一个问题——讨论“飞行集会”。
一提搞“飞行集会”,刘勃立刻活跃起来。几天前他就听省委一位负责同志说过:为了宣传抗日,省委正在酝酿要在哈尔滨人口集中的地方搞一次“飞行集会”。他当时特别赞成。自从“纪念碑”上涂大标语震动中外以后,他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之中,心里老琢磨要大干一场,除了在他直接掌握的一中,还想寻找机会在全市的统一行动中闹出点名堂。因此他特别热衷于搞“飞行集会”,连连向省委领导提具体建议,如规模要大,要打出红旗,地点最好是在北市场,要有党的负责同志出来和群众见面,保卫工作可以由他们青年团负责等等。
现在,听到省委已经正式决定搞飞行集会,他那黄|色的圆脸都激动得发红了。李汉超同志传达了省委的决定,他心里想:这一定是自己的意见起作用了。
省委分析了目前的形势,认为自从粉碎了日寇对我游击区举行的春季大讨伐以来,革命形势发展得很快,城乡各阶层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极为高涨,人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对日寇的仇恨烈火。在这情形下,更需要我们大力宣传抗日,进一步激发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使已经燃烧起来的烈火烧得更旺。因此,省委决定在劳动人民最集中的北市场,搞一次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会上要打出红旗,抛撒传单。党。团员都要参加集会,要保证集会开得成功,工会和反日会要充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在革命群众的保护下,党的负责干部要站出来和群众见面,要做宣传抗日救国的讲话。“集会”要争取在一个星期之内举行。全面的组织工作由李汉超同志负责。
刘勃一听他的意见省委几乎都采纳了,便兴奋得搓着手说:“省委的决定我百分之百地拥护,从宣传抗日,宣传爱国主义到每一条具体意见我都拥护,现在是形势逼着我们上阵。游击队打得轰轰烈烈,伪军起义消息不断传来,华南红军也屡出奇兵,请看,连敌人的报纸也不得不写上几笔。”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拽出一本旧书,书皮上画着一双拥抱得很紧的青年男女,书名是《生死鸳鸯》,旁边又有一行楷书,写着言情小说,奉天吕乐夫著。他迅速地从书里抽出十多张形状不同的,从报上剪下的新闻,铺在桌上一边指着一边说道:“这张是报道伪军起义消息的,同志们看,‘驻阿城之吉林警备第二旅四团三营徐营长所部八十余名,携械潜逃人山……’这和我们知道的实际人数少了一半。他们现在已经投入我们的虎北游击队,一举攻破虎林城。再请看敌人这篇报道:”我虎林守备队,与匪激战一昼夜,终因众寡不敌,全军玉碎,参事官隐歧太郎、警务指导官左藤一雄及县长王新良等均被匪惨杀云云‘。“刘勃念完这条新闻,又举起几小张剪报说,”这几张是敌人报道我部队围攻宾县,紧逼珠河,威震汤原等地的,我就不一条一条讲了。总之,这些消息不但使敌人惶惶不可终日,还影响了那些动摇不定的中间派,使他们向左转了。请看,这是老名士卢运启最近发表在《北方日报》上的答记者问,他巧妙地以年老多病为借口,表明了自己不肯依附日寇的爱国主义立场。这位卢运启老先生的影响大家都知道了,他这篇答记者问是会发挥出难以估量的作用的。“
当刘勃宣讲这段“新闻”的时候,李汉超看了看王一民,并向他点了点头,王一民也报之以微微一笑。
刘勃讲完了这段,又喝了一口茶,拿起另一张剪报说道:“下面我想再念一条有关华南红军的消息,从中也可以感觉出敌人的恐慌心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剪报中抽出一张念道,“华南各省——请注意各省二字——共祸蔓延。江西共匪异乎寻常之猖撅;徐向前大有席卷川东之势;朱德一部,已占萍乡;贺龙一股,活跃于湘西;肖克一举攻下武宁……匪患如此频繁,国家民族真不堪设想矣!”刘勃放下剪报,一扶桌子站起来了,他像发表演说一样,慷慨激昂地说道:“请同志们注意敌人在报道中所选用的字眼儿,什么蔓延、猖撅、席卷、活跃、频繁,最后来个‘国家民族不堪设想矣!”敌人已经毫不掩饰地大声哀叹了。这哀叹是我们打出来的,敌人失败的叹息就是我们胜利的欢呼。所以我们一定要欢庆这个胜利,一定要开好这次飞行集会!不要怕流血牺牲,必要时要贡献出我们的生命!我们要用鲜血逼使敌人对这次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也来这样一次报道。“刘勃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拿桌上的剪报,他用手划拉两下没划拉着,忙低头一看,剪报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忙向周围一看,只见李汉超正蹲在灶坑前,一只手捏着他那些心爱的剪报,一只手拿着一根划着火的火柴,剪报被点着了,火焰从那些小小的纸片下跳跃着升起来……
刘勃没想到李汉超会这样于,他‘哎呀“了一声,一步跳到李汉超身前,做了一个要抢剪报的动作,但是来不及了。小块的剪报已经裹在红色的火焰中,随着飞灰飘飘摇摇地散落在灶坑前了。
刘勃着急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这都是些有保存价值的珍贵资料,你这简直是……”刘勃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态度不太冷静,尤其是对一位新任命的省委领导,更不应该这样。便把话咽回去,一扭身,赌气走回凳子前,一屁股坐下了。话虽憋回去,可还喘着粗气。
李汉超没有抬头看刘勃,他拿起立在灶坑旁的烧火棍,扒拉那些还没着透的剪报。等到剪报都变成纸灰,他用小扫帚头往坑洞子里扫。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他才撂下烧火棍和小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