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能尽可能去做。我们班级五十多个学生,我不可能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也不可能让每一个学生都听我的话。我不能做任何超过我力量的承诺,超过一分就是讲了一分假话,超过十分就完全变成了谎言。这样的假话和谎言您乍听起来也可能觉得很顺耳,但是当事实证明那是假的以后,您就会唾弃这样的人。所以我还是要说‘尽可能’,而且愿意把这‘尽可能’加强。”
“您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我就期待着您把这‘尽可能’尽可能地加强吧。”说到这里玉旨一郎微微一笑,接着就像很随便似的问王一民,“罗世诚的家里您去过没有?”
王一民摇了摇头。
玉旨一郎把直对着王一民的眼帘垂下,声音不高,甚至似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警方到现在还没找到他家。昨天听说已经通知各派出所,要把全市所有姓罗的户籍都查一遍,这下可能要查着了。”
王一民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惊,他忙自镇定了一下,使自己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了一句:“嗅,警方倒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玉旨一郎抬起脑袋,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走廊里响起一片学生的奔跑声,嬉笑声。玉旨一郎看看表,不再说话了。
王一民忙站起来说:“我还有一堂课,您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好。我们有时间再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离开了校长室。他马上找到了肖光义,把他领进教员室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堆作文本中抽出肖光义那本,指点着,向他“讲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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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室里还有四五位等着上课的教师,都挟着点名册和课本,靠着窗户台在闲聊,说话声、哄笑声不断从那里发出来。
王一民的办公桌离这群人有六七米远,只有大声说话那边才能听到。
王一民用手指点着作文本,不抬眼皮地小声问道:“我昨天讲的意见,你进一步向团组织传达没有?”
“传达了。”肖光义撅着嘴嘟哝了一句,声音小得王一民刚刚听得见。
“大家觉得怎么样?”
“组织上服从了,可是心里还不大通。”
王一民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肖光义一眼说:“是别人不通还是你不通?”
肖光义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在几天之间就瘦了许多,颧骨高起来,眼眶子突出来,平常澈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好像有几夜没睡觉了。
王一民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那些意见是经上级领导同意的,所以必须严格执行。在没有新指示前,你们不许有任何行动,连丁秃爪子也不要动。你们不但要管住自己,还要带动进步同学,保持校园的平静。这些意见,今天必须再一次传达下去。听清了吧?”
“听清了。”
“好,去吧。”
肖光义行个鞠躬礼走了。王一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心爱的学生啊!他恨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跟他们一道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可是不行啊,现在连多说几句流露内心感情的话都不能,只能硬邦邦地让他们执行决定。他仿佛看到了他这学生内心的痛苦,他的耳边还响着三天前肖光义对他的哭诉……
三天前,肖光义和王一民在中东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边的树林里进行过一次谈话。从刘勃“失踪”以后,一中青年团的工作就由王一民亲自领导了。他没有和团支部领导建立直接联系,而是通过肖光义这个联络员进行工作。肖光义家住在铁路局附近,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在那纯俄罗斯古典建筑的石头大楼旁边,有一片大树林子,树林旁还有长椅、石凳、林阴路,是一个非常幽雅、清静的地方。肖光义就把这个地方作为和王一民接头、谈话的地点,王一民对这里也很满意,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在这里见面了。
第一次肖光义还不知道罗世诚已经遇难,所以基本上还是平静的。可是这一次却掀起了一场感情上的风暴,简直像刮起了一场飓风一样。他顾不得在距离他和王一民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对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语的年轻恋人;更顾不得那林荫道上挎着胳膊搂着腰在散步的一对胖大的俄国老夫妇,他一头扑到王一民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如果是往日,王一民一定会制止他,甚至会批评他。但是今天,他任着他哭下去……王一民沉默着,两串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两颗赤心,四行热泪,都哭的是同一个亲人。直到肖光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王一民才扶着他站起来,避开那对已经扭过头来看他俩的恋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眼泪的长河不流了,感情的巨浪却又掀起来。肖光义向他敬爱的老师倾诉了自己失去亲爱的同学、战友的全部痛苦。他生到这个世界上将近二十个年头,还是第一次尝到痛苦是什么滋味。他彻夜难眠,眼泪流尽,举头看明月,明月好像也没有往时亮堂;低头看身影,身影也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孤单。他几乎咬碎钢牙,立誓要为罗世诚报仇。他向团组织提出:杀害罗世诚的是日酋玉旨雄一,这个老家伙的周围警戒森严,一时之间难于下手;可是他的侄子玉旨一郎却在学校里不时出现,要先宣判他的死刑,割下他的头颅以祭罗世诚在天之灵。他这和着血泪一齐迸发出来的提议,使团领导那颗年轻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不但完全同意肖光义的建议,而且还补充上一条:要把学校里的汉奸训育主任丁秃爪子搭配上,区别是不要他的命,而是对他另外一只完整的手开刀,也照样剁下去两个手指头,让他两只手一个模样,举起哪只手都是秃爪子。
肖光义被这两个大胆的革命复仇行动激动得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立刻要求王一民和他会面。他本想见到王一民就立即提出这行动计划,但是当他一拉住老师的手,望着老师那深沉而热烈的目光以后,不由得又想起罗世诚。以往,都是他们两个人一同站在敬爱的老师面前,受他的爱抚,听他的教诲,可是今天哪……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现在,他把自己心里话都倾诉完了,把那革命复仇的行动计划也说出来了,就静等着自己的老师——党的领导发话了。只要老师一点头,他们就可以立即行动了。
王一民挽着他的胳膊在树林里静静地走着。半天,他才告诉肖光义,他不同意这个行动计划。他表示非常理解他们的感情,可是不能采用这种手段。他说:“在一中的小小范围内,杀死一个玉旨一郎,剁掉一个汉奸的三个手指头,那结果就可能要我们付出高过多少倍的代价。这种因复仇而蛮干的行为对吗?何况我们是共产主义者,我们有更远大的理想。这种行动和我们的理想是不相符合的。”
肖光义像兜头挨了一瓢冷水一样,心都被浇凉了。他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有股犟脾气。
王一民又耐心地和他谈了许多。最后他表示还要向上级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但是在临分手前,他又嘱咐肖光义,一定要先向团组织传达他的意见,不能有任何行动。
两人分手后,王一民立刻向李汉超作了汇报,李汉超完全同意王一民的意见。第二天一早,王一民又在老传达李贵的小里屋里,向肖光义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意见。
现在,当王一民了解到了于向王旨一郎出的坏主意,以及工旨一郎的态度以后,他更加明确了当前在一中必须保持稳定的形势,所以才又向肖光义叮嘱了一番。他深深知道自己这学生的犟脾气,才出世的千里驹有时就是难以驾驭的呀!
45
王一民从学校出来,顾不得吃饭,就往大地包罗家赶去。等到他拐进罗家街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街两旁那挤得像鸽子窝一样的小屋顶上,都冒着炊烟。有些人家还把小煤球炉子摆到街门口,用嘴吹着,用扇子扇着,滚滚浓烟从那里冒出来,随风往街上飘,往人脸上扑,又和小房上的炊烟合在一块,往天上升,闹得狭窄的街道上烟尘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这种情景,和王一民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从拐进街口到罗家还有百十多步远的时候,王一民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要留神观察周围的情况,以免把“狗”引进罗家去。可是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气氛有点异样。迎面走过来的人神气都有些紧张,有的边走边回头看,有的干脆站在那里翘首张望,小孩三五成群地往那边跑,妇女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他来晚了,他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他紧往前走着……
果然,罗家的门口停了两辆黄|色摩托车,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持枪站在门口,枪上的刺刀迎着夕阳闪着亮光。罗家的小门关得严严的。街上的行人都避开这门前的是非之地,绕到对面人行道上去走。
王一民的心像被谁揪着一样难受,门虽然关着,可是他仿佛看见躺在病炕上那瘫痪老人苍白激动的脸;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柳云枝颤抖的双手;还有柳絮影,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是否在受着凌辱……王一民恨不能闯进门去看看,去搭救那烈士的亲人。可是他不能,他必须用最大的努力忍住内心的痛苦,而以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着。
罗家斜对面小铺的酒葫芦仍在房檐头上挑着,酒葫芦下边的红布还在迎风飘荡着,王一民一低头进了那低矮的小门。
小铺屋里的临街玻璃窗前站着三四个人,都倒背着身子往窗外看。听见门响,有两个猛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顶帽头的小铺掌柜的。另一个王一民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这人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上,红里透紫,紫里透黑,原来是那个花脸特务!王一民对这个手黑心狠的家伙可说是比较熟悉了。他的出现使王一民立刻弄清了一个情况:搜查罗家的事可能是由葛明礼主持的,至少是他这一帮人插手了。
花脸特务秦得利的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一民看。他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王一民的全貌。他直觉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在急速地想,在打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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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心里想的也不少,却只扫视了他一下,就将脸转向小铺掌柜的了。这位小老头似乎还认识王一民,忙客气地一点头说:“先生,您来了,买点什么?”
“两个糖烧饼。”
“在这吃?”
“不,拿走。”
小老头走进柜台,开开小玻璃柜拿出两个烧饼,用纸包上。两个人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王一民觉出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了。他把烧饼拿在手里,刚要转身的时候,身边的人说话了:“先生,麻烦一下,对对表,现在几点钟了?”
王一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了。他抬起左手瞅瞅表说:“六点十分。”说完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把两个烧饼揣进兜里,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一民走出小铺一看,罗家门口依然是方才的样子。他足未停步地向来路走去,不知道身后是否长了尾巴?他没有回头看,一直向前走着。从对面奔过来几个顽童,绕着行人,追逐着,喊叫着,其中一个正对着王一民撞来,王一民好像躲之不及似的,一下把小孩撞得一个趔趄向地下栽去,可是还没等小孩头碰到地上,王一民已经一伸手抓住小孩胳膊,把小孩拎将起来,然后就势一转身将小孩又轻轻放在地上。
就在王一民一转身的工夫,他瞥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短粗胖直盯着自己走来。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说了一句“小弟弟,对不起”的时候,又往来路上看了一眼,这回那个短粗胖忙乱地避开了王一民的眼睛,一转身,假装往后边看。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断定了:自己被跟踪上了!一定是那个花脸特务指挥这个缺乏经验的特务崽子跟过来的。甩掉他是容易的,可是罗家的灾祸得怎么解呢?王一民心事重重地放下小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这回他走得比较快了,很快地就走到了街口。当他转过街口,向前一看的时候,哎呀!一个俊俏的姑娘从对面轻快地走来!这是柳絮影!她没在家,没有坠入罗网,这真好!现在必须让她……
这时柳絮影也看见王一民了,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跑着向王一民迎来。
王一民可没法和她笑。他趁跟踪的特务还没拐进街口的工夫,也紧走了几步。当和柳絮影遇到一块的时候,他几乎脚不停步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了五个字:“转身跟我走!”
王一民话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这是坚定的命令。柳絮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王一民脸绷得这样紧,话说得这样硬。她脸上的笑容倏一下子没有了,仿佛是没经过任何思考似的,随着王一民的话音,她的身子滴溜转过来了,然后又往王一民身边一靠,就跟着走上了。其反应之灵敏,动作之快速,大概只有经过形体训练的演员才能达到这样程度。
“听我说,要控制住自己,要冷静!”王一民一边紧靠她走着,一边低声、快速、坚定有力地说着,“你家里进去敌人了。有人跟踪我,你马上走开,到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等我。我甩掉敌人后就去找你,有要紧事。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柳絮影的声音发颤。
“好,快走,别回头!要坚强!”
柳絮影“嗯”了一声就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王一民蹲下身系皮鞋带,他要用这办法和柳絮影拉开距离,并借着弯腰低头的机会,从两腿的空隙中向后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短粗胖已经拐进街口,看见自己系鞋带,便也收住脚步,站在一棵街树前,瞪着眼睛看树皮。树皮上有什么P 有蚂蚁?他在看蚂蚁上树?这个蠢材,连当特务最起码的本事都没学会,还跟踪呢。
王一民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柳絮影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距离拉开了。便也向前走去。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一侧身子,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这回他和柳絮影分道而行了。
王一民向前紧走了几步,发现有一座破旧的青砖院墙,配着一座快要倒塌了的大门楼。他对这一带地形不熟悉,更没想到在这拥挤不堪的贫民窟里还能看见一座院套,虽然破败了,也还有鹤立鸡群之势。这大概是最早在这占地开基的地主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