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旨雄一对柳絮影这有失礼仪的“哎呀”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哈哈笑了。他望着柳絮影那被震惊得变颜变色的美丽面孔,仿佛对自己这名字所产生的威慑作用很满意。他一边笑着一边问柳絮影:“怎么?柳小姐讨厌我这日本老头吗2 ”
柳絮影不愧是个好演员,她非常快地控制住内心的仇恨情绪,摇着头说:“不,我没有想到……”
玉旨雄一瞪着圆眼睛问:“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您是日本人,我以为您和我是一样的民族。”
玉旨雄一又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收住,直着脖子问柳絮影:“柳小姐是什么民族?”
柳絮影完全恢复了镇静,她也直望着玉旨雄一,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汉族。”
“好,好一个汉族!”玉旨雄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汉满蒙回藏,这五大民族以汉族人数最多,文化最高,您现在把我也当成汉族,这是对我最好的赞扬,因为这就等于说,我已经把日满协和真正溶为一体,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难以分辨了。”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何占鳌又跑到玉旨雄一面前,躬身等候着,直等玉旨雄一笑声住下以后,他才说道:“阁下,客人都已人座,晚宴是不是马上开始?”
“好。”玉旨雄—一点头说,“我讲话。”
何占鳌应了一声“是”,马上对乐队一挥手,又喊了声“停”!那首被反复吹奏的《爱马进行曲》立刻停下了。乐声一住,何占鳌又面对整个宴会厅,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庆祝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晚宴现在开始!首先请我们尊敬的长者,日满协和精神的体现者,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训活。”
何占鳌话音未住,掌声已起。他忙又伸开手臂往下按了按,等把掌声“按”住以后,他自己又用日文翻译了一遍,然后才带头鼓起掌来。他鼓得很用力,饭座上有些汉奸更是像参加一场鼓掌比赛会一样,拼力地拍起来。尤其是坐在稍远处的葛明礼,大巴掌拍得像放二踢脚一样响,他多么希望玉旨雄一能在他拍巴掌时候看他一眼哪!
玉旨雄一显然很熟悉这一套,也很欣赏这一套,等都表演完了以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礼法向四周拜了一拜说道:“诸位先生们,女士们!诸位日满同寅们!先说明一下,敝人今天不说日语,也不用翻译,因为参加今天宴会的日系同寅,多数是‘满洲通’,能听懂满系语言,所以就把翻译那一层免去了。这样可以省去一半时间,大家也就可以早一点动筷,品尝盘中的美味佳肴了。今天俱乐部为了体现日满协和的精神,特地为诸位请来了日满名厨,让大家享受一顿日满合餐。是几日满名菜应有尽有。日本的鸡素烧、沙西密。田不拉,满洲的燕窝、猴头、沙鱼翅,都管保做得香甜可回。你看,经敝人这一说有的同寅已经咽唾沫了……”
席间响起了一阵笑声。玉旨雄一是一个善于辞令的老政客,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讲什么话。他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讲话。没等大家笑声停下,他又说了一句,“而且宴席还遵照日满两国的风俗习惯,日本菜上单数,满洲菜上双数,让同寅们皆大欢喜。”
又是一阵笑声。
“好了,闲言叙罢,书归正传。”玉旨雄一摆了摆手说,“今天是日满俱乐部成立的喜庆日子,我们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日子呢?又是游艺,又是演戏,又是夜宴……就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精神。请诸位试想一下,自满洲建国以来。为什么诸事进展得如此之神速,是天时乎?是地利乎?答日皆非也。实乃日满协和,一心一德,共存共荣,亦即古人所倡人和之所致也。”
玉旨雄一得意扬扬,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一通以后,又笑了笑说:“敝人每唱王道乐土之颂歌,都免不了要说些文绉绉的话,习惯养成,很难改变,还得请诸君原谅。”
一阵笑声过后,他又接着说道:“人和,是胜利之本源。而我们这日满俱乐部,就是人和精神的具体写真,这就是我们如此看重今天这纪念日的主要原因。”
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的纪念活动,真是一次盛会。使这次盛会更加添色的是北方剧团的先生小姐们的精彩表演。他们是满洲帝国的真正艺术家,他们完全可以东渡日本海,到友邦之国去出演。但是出演的节目内容要改换一下。就是在满洲国出演,敝人也建议你们要把节目内容换一换。”
全场的空气立刻变了,笑声没了,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尤其是北方剧团的演职员们,更都精神紧张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甚至还轻松地笑着说:“换什么内容呢?那很多呀!譬如敝人方才说的‘人和精神’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内容呀!当然这不是三国时代刘备的‘人和’,这‘人和’要充满新时代的精神,那就是日满提携,共存共荣的‘人和’。这‘人和’给满洲帝国带来无限的幸福和希望,是应该大书而特书的。所以我建议作家塞上萧先生——塞上萧先生来了吧?”
玉旨雄一刚一发问,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占鳌马上往前迈了一步,指着第二桌上的塞上萧说:“来了,那位就是。”
玉旨雄一向塞上萧微笑着点了点头,塞上萧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仍然毫不介意地微笑着说:“塞上萧先生是非常有写作才华的满洲作家,就像柳絮影小姐是非常有表演才能的满洲艺术表演家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度合作,继《茫茫夜》之后,写一出、演一出沤歌王道乐土的话剧,它的名字应该叫《朗朗天》,就是让朗朗的青天覆盖着无边的王道乐土的意思。关于这意思,我还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现在,在这即将开始的酒席筵前,不宜再多谈这严肃的内容了。是呀,有的先生已经等不得了,诸君看……”说到这里他一指和他同桌的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松太郎说,“小原君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生鱼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静默好久的宴会厅又发出了笑声,小原松太郎那黄面饼子一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好像连那剃得溜光的秃头都红了,他极为尴尬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日本话,又惹得玉旨雄一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止住以后,玉旨雄一举起酒杯说:“好了,敝人也等不得了。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日满亲善,一德一心,共存共荣而于杯!为日本天皇陛下,满洲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而干杯!”
人们往起一举酒杯的时候,吹奏乐队的乐声又起来了,但这次声音和方才不同了,原来在小号的喇叭口上都塞上了弱音器,又增添了一些吉他等轻音乐的乐器。
干杯以后,整个宴会厅里立刻嗡嗡起来,让酒让菜的声音从每张桌子上传出来。玉旨雄一又喝了一口日本清酒,转对柳絮影说:“今天我们家庭的主要成员都看了柳小姐演的戏,除了敝人和内子之外,还有我的侄子,他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对中国和满洲都有很深的感情,我介绍他和柳小姐认识一下吧。”
还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雄一就向第二桌一招手喊道:“一郎,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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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旨一郎应声走过来了。
柳絮影这时才发现玉旨一郎也来了,她当然认识他,他给她家留下的一百元钱,她还分文未动地保存着呢。她对这个神秘难测的日本人,充满了疑问,但并没有反感,尤其是听王一民讲了他的一些事情以后。这时,她见他走过来了,就站起来向他微笑着说:“义朗先生,好久不见了,您好?”她说的“义朗”是玉旨一郎到她家去的时候的化名。
玉旨一郎也神秘地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小姐,您是几时不当小学教师,改行当演员的?”
这个“当小学教师”的话,也是玉旨一郎到柳絮影家去的时候,柳絮影临时编的,想不到他还记得。现在旧话重提,柳絮影不由得脸一红说:“还用改行吗?什么职业不都包括在演戏当中。”
柳絮影的妙语说得玉旨一郎笑起来。
这时准备给他们介绍的玉旨雄一却被他俩给弄糊涂了,他眨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已认识?”
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一郎抢先说道:“柳小姐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我曾经向她请教过小学教育中的问题。”
玉旨雄—一听笑道:“好,好,想不到你们还是同行,今后一郎要多多请教您呢。”
柳絮影看看玉旨一郎,玉旨一郎又神秘地笑了,柳絮影也忍不住笑了。
玉旨一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这时,乐队又换了一支乐曲,一个打扮得非常妖冶的中国歌女站在高台上,双手握在一起,捧在高高隆起的Ru房前,淫声荡气地唱道:早行乐,早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说。
天翻地覆君莫管,花前月下尽消磨。
喝两杯美酒,唱一曲短歌,这个歌女是新从上海到哈尔滨来的,名叫陈丽宝。她专唱那些颓废淫靡的小调,《早行乐》就是她的拿手歌曲之一,是她把这首享乐至上的歌曲由十里洋场带到这东方小巴黎来的。她演唱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充分发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古老音乐“理论”,形成了她的独特演唱方法。当她的歌唱到了高潮的地方,人们都被吸引得侧耳倾听的时候,她会突然把脖子往前一探,把声音猛往下一收,音量收到最小的限度,就像俯身在你耳旁边说悄悄话一样。如果这首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她于脆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光看她那鲜红的嘴唇上下翻动,而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时连乐队也不伴奏了,全场没一点声音,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她那张红嘴,想听而听不着,听不着又像听着了,就在这回肠荡气的时候,她又突然把脖子往上一扬,胸脯一挺,双手往起一伸,声音就像从喇叭里冲出来的一样,一下灌满全场,贯满每个人的耳朵,于是一个满堂彩轰然而起。不,叫满堂彩并不准确,因为那喊声里充满了怪声的叫好,扯着嗓子的嗥叫,野兽一样的嘶鸣,还有跺地板的,拍椅子坐席的,把两个手指头插到嘴里吹口哨的,甚至还有往空中抛橘子皮,扔帽子的。一阵疯狂过去又来一阵。陈丽宝像一针超级吗啡一样,麻醉了好多哈尔滨青年的神经。今天,日满俱乐部花重金把她请来了,要给这些日寇、汉奸们也注射一针。这些老政客本来都是一些酒色之徒,经她用那种特殊的演唱方法一刺激,那浑身的肥肉立刻轻了几十斤,有的竞跟着那乐曲的节奏抖擞起来。他们的表现形式当然不会像剧场里的青年那样跺地板,吹口哨。青年的特点之一是有多少热量就放多少,有时甚至放过了头。而老家伙则讲究留有余地,他们把劲头憋在心里,憋得大肚子直忽闪,憋得腮帮子直打颤,憋得手脚乱动弹,有的甚至像足球“越位”一样,越到了不应该越的地方,这我们在下一章里将要具体写到。现在先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个玉旨雄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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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旨雄一这个侵略者的头目可没有被陈丽宝的歌声迷住,他脑子里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他让何占鳌在二楼卢淑娟画画的那个房间里摆上几样精选的酒菜,放上两份杯盏,然后把作家塞上萧请去。他要利用暂短的时间和塞上萧进行闪电式的席间个别谈话。还是玉旨雄一先在那房间里等候着。当塞上萧被何古鳌引进屋里的时候,玉旨雄一冲何占鳌挥挥手,等何占鳌退出去以后,他马上热情地接待塞上萧。他像第一次和塞上萧见面一样,满面堆笑地对塞上萧让座,斟酒。尽管塞上萧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他还是笑着,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方才敝人在席间曾谈到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并且也讲了要谈的内容。现在这屋里只有你和我,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塞上萧凝视着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请谈吧。”
玉旨雄一仍然笑着说:“对您我是早就有所了解的,您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文我也经常阅读,譬如您前些时候写的那首吟咏《夜空》的诗,我就觉得很有味道,‘没了光芒,月去星藏’,很值得玩味呀!古人说‘诗人为情而造文’,那上的确寄托着您的真情啊!您同意敝人的看法吗?”玉旨雄一说完这句话,瞪着狡诈的小圆眼睛看着塞上萧。
塞上萧也注视着玉旨雄一,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阁下找敝人前来,就是要研究敝人这样的即兴式的小诗吗?”
“不,不。”玉旨雄一边笑边摇头说,“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敝人的意思是说对塞先生的大作不但经常拜读,还非常钦佩您的才华。所以方才才提出请您写一出《朗朗天》的新剧。您当然了解敝人为什么要在‘朗’字上做文章了。不,说敝人做文章是不对的,这文章要由您这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来做。我们现在可以谈定,只要您一动笔,敝人就要竭尽全力支援您,当您的后盾。您要什么条件都可以得到满足,剧本写成之后,还要有最优厚的奖赏,您可以名利双收。这就是我要找您单独谈话的全部要旨。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就请您举起杯来,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协和美酒。”玉旨雄一站起身来,将酒杯举向塞上萧。
塞上萧也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拿酒杯。他和玉旨雄一面对面地站到一块儿。他的大个子比瘦小的玉旨雄一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玉旨雄一。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他那向下拉着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玉旨雄一举向塞上萧的酒杯收回来了,他一皱双眉问道:“怎么?您不愿意和敝人碰杯吗?”
“阁下,谢谢您的美意。”塞上萧在又一次牵动嘴角之后说话了,“阁下方才说早就读过敝人的拙作,并且念了两句小诗,这使敝人不但感到非常荣幸,也感到特别宽慰。因为言为心声,从一个人的作品当中就可以摸到他的脉搏,了解到他的文学主张了。所以您一定已经了解到,敝人是王尔德唯美主义的忠实信徒,这主义已经像灵魂一样贯穿在我的全部作品当中,它使我只能写我认为最美的东西,最高尚的东西,为此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我最反对的是文学写作中的功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