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哪儿?总不叫您住野地。”黑达脖子一梗,嘟哝了这么一句。
“那娘再问你,你卖了房子,准备做啥?”
“做啥您就别问了,反正是干大事。”
“达儿,你是不是也想把咱家的十几亩地改种菜?现在人家都种大棚菜……”
“行了娘,你整天就知道种地,种菜!现在都啥社会了,你知道不?来钱的道道儿多着哩,你就别再往那一条道上逼我了。”
“你一个庄户人,不好好种地,你想做啥?你没听人说‘钱难挣,屎难吃’?世上哪有好挣的钱?那都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达儿,你不种地,莫非你真想通了,要考音乐学校?这当然是大事了,娘和你爹都盼着你成才哩!”
“娘,您也不想想,你儿子是不是那块料?即便我考上学校,现在上学那有不花钱的?再说了,你儿子都多大了,你以为我十七八了?人家哪个学校还收这么老的学生?八十岁学吹喇叭--没换过气就咽气了,这还不成咱镇子的笑话。就一根儿破笛子,能养活了谁呀?”
“好,好,你别犟,娘说不过你。可当初这鼓匠班子,不是你吵着闹着非要办的?娘何曾逼你了?现在你鼓匠不想当,地也不愿意种,你说你到底想干啥?”
“跟您说了也不懂。”
“我不懂?这么说,你说的那大事就是歪门邪道啦?孩子,你记住,咱可是正经人家,你不兴胡来的哟!”李桂文这回可急了。
“娘,您别再罗嗦了,你以为我真傻呀?我还分不清个大头小尾?实话跟您说吧,我说的大事,就是要在山上开煤窑!”
“啥?达儿,你是说,你,你要开煤窑?啊呀,达儿,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呀!”此时,李桂文的一张白净而忧郁的面皮,因为激动已经涨得红而发紫了。她一把抓住了黑达的手,紧紧地攥着。
黑达感到母亲的手在打颤,甚至感到这颤抖已经波及母亲的全身。他不敢说话,只是愣愣地盯着母亲那张由紫转白的衰老的脸。他不知道他的话那句不对了,惹得母亲这样。
“娘,你咋啦?”黑达小心地问。
李桂文长长地喘出口气来。她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儿子,用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叠得四四方的白色丝绢,慢慢擦着眼睛,她想把眼睛擦亮些,好好瞅瞅儿子。她已经有些年不能好好地瞅儿子的脸了。可是,她努力了半天,觉得眼睛仍然雾浊不堪。想想自己这双眼,年轻时也曾明亮如镜,春光荡漾,可是,上了年纪,眼神儿越发地不济了。她没有能看清儿子的眼睛,她也无法从那里找到答案,只好无奈地把鬓角耷拉下的一缕花白的短发撩在耳后,端庄的圆脸盘上渐显出沧桑之色。
李桂文沉缓却有力地说:“达儿,你要干啥,娘都不拦你。唯独这开煤窑,娘坚决不答应!”
“为啥呀,娘?!”黑达不明白地瞅着娘毫无表情的脸。“人家好多人开煤窑都发了大财……”
“咱不管别人,他爱干啥干啥去,反正娘不同意你开煤窑!”李桂文说得很决绝。
“你?……”黑达倔犟地从娘的手里抽出手来,“娘,你一辈子都是个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的人。这回您就随儿子一回吧,我求您不要再断了你儿子的财路!”黑达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说实在的,长这么大,无论他想干啥,娘都会依他。今天娘的态度有些反常,这其中肯定有缘故。可是,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有开煤窑一件事,别的他根本不去多想。
所以,黑达并不介意娘的态度,仍然低沉地说:“娘,我就是要开煤窑!”
“达儿,你知道吗?你这不是开煤窑,你这是要娘的老命呀!--”李桂文的声音又高又颤,凄惨得很。黑达有些吃惊。因为,自打小,他就感到娘做事总是稳稳当当,文文雅雅,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更别说骂他了。可这会儿娘分明是在向他嘶喊。
“娘,你今儿这是咋啦?你说说,我开煤窑有啥不好?现在是经济社会,我也想多挣点钱,让您老过得好一点。我不想叫别人笑话你儿子没能耐。再说了,如果我有了钱,兴许还能娶个媳妇,让您老抱上大孙子呢!……”
黑达原想着自己的这些话,肯定会打动老娘的心,说不定老娘一高兴,就同意他开煤窑了。可是,他发现老娘的脸色又发生了急剧地变化,先是象一张白纸,忽然被人涂上了两个红圈。后来,红圈渐变成青紫,再后来,青紫扩散,又转而变得苍白,没有了一点血色……
往事如烟(2)
如烟往事(2)
黑达惊讶地端详着母亲的脸,他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会让母亲这样。
蓦然,李桂文爆发般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然后,用两只拳头拚命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先是压抑地哽咽着,接着便嚎啕大哭了。
哭声戚戚艾艾,悲悲切切,还有一丝发泄般的快意--象多年堵塞的泉眼,陡然间喷发了……
就在黑达面对母亲的如疯似癫不知所措的时候,李桂文抽咽着说话了:“达儿呀,你怎么这样不听为娘的话呢?……你知道你爹是咋没的?……”
黑达赶紧说,“我爹是病死的。”
“儿呀,那是娘骗你的。你那苦命的爹就是在桦树湾煤矿里砸死的呀……呜!呜……”李桂文声音发哑,那哭声让黑达头皮发紧,发麻,心里发毛发凉。因为那哭声中透出太多的寒意,甚至还有绝望。他看到母亲那张苍老而忧怨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泪水象决堤的河水一样,无情地漫过了母亲脸上的皱纹,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
黑达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难过,这样悲伤,这样痛苦地哭泣过。因为他觉得母亲一直都是个特别注重仪表的女人:头上不要一丝乱发,身上不要一点尘埃,脸上从来都保持着微笑,是那种既谦让又自信的微笑。尽管她的眼睛不太好使了,可她还是竭力保持着自己的整洁、家里的整洁和儿子的整洁。现在他明白了,为啥今天母亲在自己面前这么失态,甚至这么放纵地哭,原来都是因为自己那早逝的父亲。
黑达五岁的时候,爹就没了。他记得娘告诉他,爹在生产队当会计,还说爹是病死的。他常常会忆起儿时的片断--爹从山上摘回来大把大把的山丹花;爹从山上扛回一大枝繁茂的酸溜溜(沙棘);爹用一张长满胡茬的脸,老是扎他的脸,他哇哇大叫……现在他都三十多岁了,在他的心里,就一直相信母亲的话,认为爹就是得了不治之症,被病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可是,今天,就是刚才,母亲李桂文冷不丁的一句话,说爹是下煤窑砸死的,
这话真象一个冰砣猛地砸进了他的心脏--砸得他四肢发冷,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抓起一条毛巾,给母亲递过去。然后,他抓起母亲的手,轻抚着。他希望母亲刚才是因为受了刺激说的胡话。他怕母亲再把那只稍好一点的眼睛哭坏了。于是,他轻声对母亲说:“娘,我爹他是病死的,对吧?娘,你醒醒,我不该惹你生气,是我把您给气糊涂了吧?”
李桂文慢慢止住了悲声。可她脸上的表情足以说明,此时此刻,她头脑是清醒的,而她的整个人却被一种沉重的情绪缠绕着,使她的脸看上去很悲苦。
“达儿,娘没糊涂,娘清醒着哩。你听娘给你讲。”黑达忙为娘端过一杯水,李桂文喝一口,继续说,“你爷爷过去也是下煤窑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辈人都知道咱镇子南面这座巍峨险峻的大山是一座煤山,他们祖祖辈辈就靠挖煤生活。你爷爷挖了一辈子的煤,临老儿累得吐血而死。你爷爷说过,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叫你爹下煤窑。这么着,你爹也就一直给生产队伺弄菜园子。可是后来,公社在山上开了煤矿,非叫你爹去下窑。开始说让他去煤矿当会计,娘也就没拦着,可谁知道那是你爹哄娘的话,他瞒着我一直在窑底下挖煤哩!”
李桂文说到这儿,声音有些打颤,有点说不下去了。
“娘,我记得爹总从山上摘花回来,还摘野果子给我吃哩!”黑达说。
“是呀,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点,可因为有你爹和你,娘过得挺舒心。尽管你爹不能天天回家,可是,每到月圆的时候,他总会回来,跟咱娘儿俩团圆的。那时候,娘跟你坐在院子天天看月亮,看着月亮咋样从一个小月牙儿长成一个大玉盘,那样的时刻多美好啊!娘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盼望的滋味竟是那样美,美得让人心醉。可是,后来,你爹所在的那个桦树湾煤矿出了事故,你爹,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娘记得清清楚楚,那,那也是个月圆之夜,那天的月亮真大,真白……”娘伤心地说不下去了。
“娘,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以后不敢看月亮,尤其是十五的月亮。娘,你咋不早告诉我这些?”
“达儿呀,娘每当想起你惨死在煤窑下的爹,娘的心都要碎了。……那天,生产队派人找娘上山时,娘就在那个煤窑口看到了你爹……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那儿,没给咱娘儿俩留下一句话,就,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唉!我那可怜的丈夫哟!--”李桂文说到这儿又是涕泪长流,不能禁声。
“娘,您别难过的,娘!--”黑达的眼泪早在眼圈儿里打转。
“达儿,这么多年了,娘一直不敢跟你提你爹,只说你爹是病死的。孩子,娘真的不想在你幼小的心里留下那样血淋淋的伤疤呀!”李桂文抹着眼泪,又说,“达儿,你不怪娘把你爹死去的真相隐瞒了你这么多年吧?达儿,你可千万不要怪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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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黑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
“儿呀!--”李桂文和儿子娘俩的泪流在了一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往事如烟(3)
如烟往事(3)
这是憋在李桂文心里好多年的话,今天终于说出来了,而且是跟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在诉说,她就让眼泪放肆地流着。这是伤心欲绝的泪水,也是痛快淋漓的泪水。她的一双曾经温柔多情美丽的大眼睛,就是哭黑达爹哭坏的。这么多年了,她以为她的泪腺早已干枯,因为她的眼睛老是发干发涩,遇到多难的事,从来也掉不出一滴眼泪。她以为她的眼泪早以为黑达爹流干了,哭尽了。可是,今天,被儿子这么一激,她那封闭多年的泪闸就这么猛地被打开了,泪水恣肆汪洋地流着……
“娘,您就不要再哭了,看哭坏了身子。”黑达这样劝着娘,可是,他的泪水却流得更厉害了。因为他的眼前此时此刻晃动的全是爹的脸。那是一张长满胡子的脸。就是这张脸总爱在他的小脸上又亲又痒又扎他,他就总是快乐地“咯咯咯”笑着。一想起这些情景,他的心里同时涌上了一股对父亲的强烈思念之情。虽然父亲的影像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已经淡化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可是,现在父亲的一张胡子拉茬的笑脸,却是这样清晰地就在他的眼前,面对面地看着他,他仿佛看到父亲眼睛里的慈爱和希望……
黑达难过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爹的脸。他觉得自己活了三十来年,既对不起受苦的娘,又对不起惨死的爹。他觉得自己没能抗起黑家的门户。这样想着,他的眼泪越发地控制不住。
李桂文和黑达娘儿俩就这样头顶着头,哭了很久。好半天,李桂文才止住了泪水,然后用颤抖的手,一边给黑达抹着眼泪,一边说,“达儿呀,你听娘跟你说,那开煤窑不是件简单的事,那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活儿,一个大男人的命说残就残,说没也就没了。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呀!达儿,你是黑家的命根子,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娘真的没法跟你死去的爹交待呀!”
黑达坐在锅台边,为难地看着娘。心想,看来一个人要想干大事,亲人这关最难过了。一时,他竟没了主意。
想起自己平常的日子,给那些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吹鼓匠,挣个零花钱,混口饭吃,混杯酒喝,日子还说得过去。至于说到娶媳妇,那在他心里早就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他没想着让这梦成真。因为他眼瞅着跟他一般大小的男女都成了家,拉扯了儿女,可自己却好歹连个媒人也没有,他的心早冷了。虽然他家的四合院是青砖青瓦、红松红檩,要在从前那称得上是一流的豪宅。现如今看上去虽古旧,却不免破败。
有大胆的媒人,鼓足勇气踏进了李家老宅,看到李桂文说话斯文,举止庄重。再看黑达身强体健,相貌堂堂,媒人的心里有了谱,盘腿上炕,抽烟、喝茶,就打开了话匣子。然后又从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迭姑娘的照片,让李桂文看,让黑达看。一边赞不绝口,先夸张家姑娘好,再夸李家姑娘强。又说条件都好商量。可是,一经发现李桂文眼神不济,黑达嘴掘舌笨,老实腼腆,媒人脸上的笑就僵硬了,而且开出的条件立马就高得没了边儿。任凭李桂文好话说尽,媒人再也不松口。
这边的黑达肺都快气炸了。那边的媒人则把散在炕上的姑娘照片,赶紧收起藏好,然后逃也似地离开李家老宅。
黑达恨媒人,更恨自己。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啥都不怕,就怕见女孩子,甚至还讨厌女孩子。所以,他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不打算娶媳妇。然而他发誓归他发誓,左邻右舍的人家才不管你发过啥誓哩,常常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可是,他从来不准备把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这些话放在心里。他想,人们背后还骂皇帝呢,所以任他们说去,任他们笑去,反正那些人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因为闲得难受,才乱嚼舌根的,即便不说他黑达,还会说别人的。
黑达就是以这付爱搭不理、吊二郎当的样子,对付那些长舌妇、长舌男的。别人咋样说他,他都能受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别人对他老娘李桂文的指指点点。老娘是看不见,可伤心的还是他黑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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