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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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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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孩子给了别人,他还有脸要求什么吗?”老汉说,“他有时盼着你们不喜欢那个孩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他回去,可你们已经处出感情了,他是你们的儿子了,他还能张口吗?”老人叹了口气,“唉,那可怜的小丫头一天天瘦下去,埋她时我见了,跟棵干草一样细。”
   
寂静(3)
“她被埋在了哪里?”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想起了那个抱着我的腿、用牙齿来咬我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她才六岁啊。
  老人说:“反正不能埋在家跟前,那样他们一家人还能活吗?”
  “她一定是被埋在鱼塔镇的原野上了!”我冲口而出,“我没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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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点点头,说:“你们不会看出她被埋的确切位置的。她爸爸把她埋得很深,地上没有鼓起坟包,上面只是平平地培了一层土,现在已经长出草来了,连我都看不出来了。”
  我不断地流着泪水。
  “你们放心,王吉成再也不会来这里,也不会再来打听孩子的消息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们好好养着这个孩子吧。”老人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沉默着。
  于伟朝我伸出手来,他触摸着我脸上的泪水,只能悲哀地摇着头。
  “吉成不让我告诉你们实情。”老人低沉地说,“可我还是告诉你们了,你们通情达理,你们应该知道这事。你们不会为了这个不喜欢孩子了吧?”他担忧地说。
  “相反——”于伟说,“我们会更爱这个孩子。”于伟看着老人,“因为这孩子的身上有两条命。”
  “你们真是好心人。”老人又颇为疑虑地问,“你们还会再来鱼塔镇吗?”
  “当然,”我流着泪说,“这里有羊群,还有芦苇的小姐姐。”
  我们告别老人朝那片碧绿的原野走去。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的光芒也更灿烂了。于伟扳住我的肩头,我怕冷般地紧紧依偎着他。我的泪水静静地落,落在生机盎然的原野上,落到光滑的草茎上,落到绚丽的花朵上。前方,在原野深处,羊群依然像朵巨大的浮云悠闲地拂动,我看见林阿姨领着芦苇绕着羊群欢快地走着。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原野太寂静了。我停住脚步,想对于伟说一句表达爱意的话,可我不忍心打破这种感人至深的寂静。我还想对着前方那个无忧无虑奔跑的孩子说上一句话,可是我们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我即使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听到我的话,而那种超然的寂静气氛又是不该遭到丝毫破坏的。但我还是在心底深深地对着芦苇说:“孩子,轻轻地走,别踩疼你的小姐姐。”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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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
黑脸人已经是第三次将手伸向坐席下的帆布包了。他喘着粗气摸索了很久,直起腰来时手里就攥着一根软蜡般的猪尾。那猪尾被煮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活像一个年老珠黄的妓女在卖弄风情。
  黑脸人一口将猪尾咬去三分之一,连着骨头一起响亮地嚼着。抱琴的人就觉得心下一阵悸动,仿佛看见一头被剁了尾巴的猪痛苦地四处奔逃的情景。先前他看见黑脸人吭哧哧地啃猪蹄,他的意识中出现的是一头瘸腿的猪;当黑脸人第二次从坐席下取出猪耳朵时,他看见的是缺耳的猪。如今,一头既瘸且聋又无尾的猪丑陋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充满嫌恶,忍不住拉开手风琴的风箱,在贝司键的低音区重重地摁下一粒,使之发出沉闷的一声呐喊。
  车窗外的森林一片苍翠。有时伴着车的颠簸,那绿色就随之活泼地跳跃着。豁唇突然惊喜地拍着玻璃窗叫道,“妈——野鸡!”
  车里的人不由发出形形色色的笑声。豁唇红头涨脸地跑到车尾,想看野鸡是否还在视野之中,然而司机的一个急转弯使野鸡出现的林地像颗毒瘤一样被断然切掉了。豁唇看上去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个七岁的男孩坐上车后已经发现了许多趣事: 一片弯腰的白桦林、奔跑的灰兔、上树的松鼠、长在黑柞树上的白色树犄、形如麦穗的紫色手掌花……他每一次宣布所撞见的新奇事物时,都要先叫一声“妈”。
  “妈——白桦树全都弯着腰!”
  “那是大雪把它们压的。”被喊做妈的女人已经白了头发,所有的人都以为豁唇是她的孙子。所以豁唇第一次喊妈时,他们都忍不住笑。
  “妈——我看见咱家插针用的树犄了!”
  老女人看了一眼窗外,对豁唇说,“新鲜的树犄不能插针,要晒干了。”
  这回豁唇把“妈”和“野鸡”放在一块说,大家的笑声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豁唇气馁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不明白司机为什么不停下车让他下去玩玩?就因为怕雨会下得大起来而要不停地赶路吗?
  他们从县城客运站出发时便灰云压顶。值班的人劝司机不要发车,因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中雨,塔纷养路段的人每逢雨天就会阻止车辆通行。司机要赶回家给过世的老父亲烧“三七”,况且以往也有天气预报虚报云雨,所以他毫不犹豫就上路了。发车前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说他能管得了自己的车不出安全问题,但管不了老天爷,万一下雨就会在中途歇脚了,让大家想好了,是冒险跟他走还是留在县城?结果有一多半的人退票下了车。留在车上的,加上司机和女售票员,总共才十二人。其他十人六男四女,男的有黑脸人、抱琴者、老哑巴、卖山货的人、小木匠和豁唇。女的是豁唇的母亲、圆脸孕妇、脖子像鹅一样高耸的中年妇女和从关里串亲戚归来的短发大嫂。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分别是塔静、塔香、塔多、塔美和塔奎。当然终点是塔奎了。
  蒙蒙细雨一直袅袅下着。司机想只要这雨保持如此温柔的状态,不向气势恢宏处发展,那么他到达塔纷养路段时就不会受到阻拦。万一他们执意不肯放行,他会甩他们一条过滤嘴香烟意思意思。如果香烟仍然不能使前途光明,他还有一瓶陈年佳酿作为拨云见日的后备力量。
  豁唇很快从对野鸡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走出来,因为他又发现啄木鸟了。啄木鸟顿着脑袋,在吃树缝中的僵虫。跟着,他又看见一棵漆黑的雷击树上栖着几只红脑门的山雀。
  黑脸人嚼完了整根猪尾,他怀中的酒瓶便只剩个底了。那是圆形的一斤装的酒精瓶,上面有刻度,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紫色的大拇指甲盖掐一下酒的深度,喝过后又把瓶子高高举向车窗一侧,眯缝着眼睛看他又喝下多少。其实窗外并无阳光,他根本借不到什么亮儿,何况他的眼睛不至于连刻度都看不清了,无非是下意识的举动。黑脸人酒足饭饱地打了几个嗝,然后将胶皮塞蹭进瓶颈口封严,晃了晃,将它放进坐席下的帆布包。抱琴者嘘了一口气,想他的饕餮行为总算终止了。不料他俯身起来后手里又抓着一把黄豆,那是生豆子,他将两手合成灯笼状,前后摇动着,豆子便发出狂奔的刷刷的声响。不知他是否在给豆子去灰。后来那把豆子集中到黑脸人的左手时,已被他的油手弄得金光灿灿,他咯嘣咯嘣地嚼起了生黄豆。
  
逆行精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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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小木匠一直盯着左上方的鹅颈女人。有人在塔香为他揽到一份活,给一对要结婚的有钱人打家具。他把全套家什都带上了。早晨司机说他是为了赶回塔奎给父亲烧“三七”,若是中途因雨而耽搁概不负责时,他曾提着工具袋准备下车。可他走到车中央时发现了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奇诡的气息,于是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有好几次他都想坐到她身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理由。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塔纷养路段,也许他会有幸知道她的Ru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露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小木匠不由咂咂嘴。他想若是汽车顺利通过了塔纷,他就佯称自己不舒服去找她讨药,因为先前她拧开一个黄褐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两颗橙色的透明药丸投进嘴里。她没有用水就把药咽下了,这使小木匠有一刻觉得嗓子有阻梗的感觉,仿佛鹅颈女人的药堵在他嘴里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孕妇怕颠簸,所以坐在车首。她大约晕车,一开车就把浮肿的黄脸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不情愿地将车窗拉上,然后又悄悄欠了个缝,使自己仍能嗅到一缕滋润的湿气。
  “妈——雷真能钻进车里来吗?”豁唇问。
  “你要不惹它,它就不进来。它就会去劈那些坏树,把它们烧焦,让它们连片叶子也留不下来。”
  “什么样的树是坏树呢?”豁唇问。
  “勾引人上吊的树、缠着兔子套的树、挡着路的树、让黑熊蹲仓的树、生着毒蘑的树,这些都是坏树。”
  豁唇会心会意地笑了。他一笑那豁唇就更为明显,如一朵鲜艳的三瓣花,而那若隐若现的白牙则是这花深处芬芳的蕊了。
  老哑巴一直将头仰在靠背上睡着。他的烟色上衣领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豁唇发现后上前帮他捉了下来。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稀疏的头发长短不一,显得杂乱无章。他的两颊不时抽搐着,仿佛要对谁倾诉什么。跑县城至塔奎这条路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所有的车主都同情他的遭遇,从来不收他的车费。他每次去城里时都倚着车窗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上去充满了信心,可每次归来他都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是进城去告自己的孙子偷了他的金子,他已经奔波了两年多了,孙子照样在城里上着中学,他的金子却了无踪影,他每次迈进法院的大门,那些喝茶穿制服的人都要冲他笑,他们给他搬椅子、倒水、递扇子,看上去殷勤备至。可当他呈上那个牛皮纸的诉状时,他们都一律冲他摆手摇头。这使他悲哀已极,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学坏?可惜他不能开口说服他们,也不能洋洋洒洒写下几十页字来细说原委,他的状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雨下大了,车速减慢了,外面的景色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司机破口大骂天气。售票员已经翻完了第三本小儿书。黑脸人将一把黄豆尽收腹中。短发大嫂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突然变得粗鲁的雨,连连叹气。只有小木匠心花怒放地望着鹅颈女人。
  他们在正午时赶到了塔纷养路段。前方的路早已被一条红白杠相间的油漆长杆给拦死了。有个矮个子男人打着把黑伞,嘴里嚼着什么从土黄|色的房子里出来了。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
  “这天你也敢上路?”打伞的人责备司机。
  “王段长,我爹明天‘三七’,我得赶去烧纸,你就开开恩吧。”
  “这种天我可不能放你走。现在管得严,你这一路给走下去,工人就白修了半个月的路!”
  “路不就是让车跑的嘛,”司机赔着笑脸说,“我慢点开,再说这雨又不大。”
  
逆行精灵(3)
“这雨还不大?”王段长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说,“你要是给轱辘一趟,到处都得翻浆!”
  “那你是不让我走了?”司机说。
  “车上多少人?”王段长问。
  “十个。”司机说,“老哑巴也在。”
  “又是揣着个空状子回来的?”王段长说。
  司机点点头。
  王段长咂咂嘴,说午饭刚垫个底,就撑着伞回屋了。司机牢骚不止地将烟拿出来,又把酒也捧出来,打算进屋私下通融一下。这时女售票员冷冷地说,“我看没戏,你趁早别牺牲它们。”
  “试试嘛,”司机说,“他一见了酒比看见窑子娘们还高兴。”
  “窑子娘们是什么?”豁唇好奇地问妈妈。
  “就是干埋汰事的女人。”老女人说。
  “什么是埋汰事?”豁唇穷追不舍。
  “就是野鸡!”女售票员回过头来笑着逗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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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豁唇愈发迷惑不解了,“野鸡不是飞在天上的吗?”
  大家又笑起来,黑脸人看了看豁唇,不由说道,“这小家伙,什么事都爱打听。今年几岁了?”
  “七岁。”豁唇说。
  “那你妈妈多少岁了?”卖山货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妈妈五十八了。”豁唇转向老女人,“是吧,妈妈,我没说错吧?”
  老女人有些愠怒了瞪一眼卖山货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坐在屁股下的塑料雨布抖搂出来,下车寻厕所去了。
  人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捉弄豁唇。
  “你爸多大岁数了?”
  “他六十四岁了,他属羊。”豁唇说,“妈属牛,我属狗。”
  “你家住哪?”
  “塔静。”豁唇说,“我家一个牛,两个羊,四个鹅,十三个鸡,一个狗。”
  一直落落寡合的抱琴者也忍不住笑了,他歪过脖子看着豁唇。
  “哦,错了。”豁唇翘了翘大拇指说,“临来时宰了个鸡,现在还剩下十二个鸡了。”
  “那你有哥哥姐姐吗?”鹅颈女人问。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颈穿过来有关。
  “有啊,”豁唇一五一十地说,“我哥在城里开着饭店,姐姐家的地板比我家的炕还漂亮。”
  鹅颈女人刚要开口继续逗趣,售票员抢在她前面问豁唇,“你哥和姐家有孩子吗?”
  “有啊,”豁唇不以为然地说,“哥哥家有两个梳辫子的,她们比我都高。姐家的是个小子,跟我同岁,今早我出来时他还哭,非要跟我来,妈说不带他,他就用弹弓打我妈的后脑勺。”
  “那些孩子管你叫什么?”小木匠焦急地插言。他觉得这样能博得鹅颈女人的心。
  “哥家的孩子管我叫叔,姐家的孩子管我叫舅。”豁唇得意地笑了。
  “辈分倒没论差。”小木匠说。
  “那你和你妈进城干什么去了?”鹅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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