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脑海里轰然巨响,呆如木鸡。
原来自……己并非羽翼浓亲子。
更加残酷的是,他的亲生爹娘和亲人早已尽遭灭门惨祸,起因只是为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天,自己刚巧降生人世,而又偏偏被赫连宜选中!
老天爷真是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自懂事以来,就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为师父收养,拜入翠霞门下。
可云林禅寺一战,众口铄金,硬将自己指成羽翼浓的嫡子,师父也因此而死。魔教众人更为著这层关系,把他推上了教主宝座。
孰知,到头来自……己终究不是羽翼浓的儿子!
不是便不是吧,这对於阿牛其实并算不得什麽。他本就无所谓魔教教主的宝座,也无所谓眼前的风光。
然而自己的师父,却已经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到头来,他救的却并非羽翼浓的儿子,仅仅真的只是一个生下来就害死全家的普通少年,一切的牺牲,陡然间都失去了价值。
阿牛几乎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心痛,脑袋里一团混乱,失神的低语道:「为什麽,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赫连宜浑不在意道:「我要让羽翼浓相信,我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更与他有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我便可要他打发了赫连宣,立我为魔教教主夫人。
「可恨的是,羽翼浓竟然不识好歹,非但如此,还将那婴儿抱走,从此不知所踪,令我一片苦心落空。」
殿青堂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便再生毒计,将婆罗山庄的秘密泄漏与云林禅寺,引得七大剑派八月十五围攻偷袭本教?」
赫连宜揶揄道:「殿护法,你还漏说一点。凭羽翼浓的修为,纵然七派围攻,也未必能尽灭魔教,因此我还得再做一件事才行。
「我以宣妹的名义向东海水晶宫传出密信,邀峥哥当夜会面。这次得让羽翼浓睁大眼睛把我当成是赫连宣,我让他亲眼目睹我与峥哥好生亲热。
「那羽翼浓原本对赫连宣有愧,不想却真的撞见了自己的妻子不贞,与旧情人私会,我谅他再也不可能装作无事人一般。」
任峥摇头道:「宜妹,你这麽做怎对得起宣妹?」
赫连宜冷笑道:「是你们对不起我!不过,峥哥,你还真的应当感谢我,若不是我让羽翼浓见到他妻子投入旧日情人怀抱,心如死灰,你何堪与他一较高下,最终才有了羽翼浓坠下悬崖,万劫不复的大好结果。
「而他手下一帮教众,也几乎被那些正道门派杀得全军覆没,片甲不留。只可惜七大铁卫舍命血拼,保护他们的教主夫人夺路逃走了。」
众人悚然无语,这样一位貌若仙子的妇人,为了心中的一口怨气,竟一连串施展出这多的毒计,引得天陆风云变色,堂堂魔教近乎灭亡,委实让人不寒而栗。
赫连宣摇摇头,泪光盈然,极力压制著内心的激动愤慨,说道:「宜姐,你一手拆散小妹与羽大哥,毁了圣教,更害得峥哥为伤病缠身数十年,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却为何还不肯收手?」
赫连宜道:「你没有死,峥哥没有向我低头认错,我为什麽要心满意足?」
丁原道:「所以後来你便指使四名黑衣高手追杀我娘亲,令她九死一生,冰封十年?」
赫连宜道:「若非我当日有意留她一命,又焉容她脱逃直活到今日?」
赫连宣惨然一笑,道:「留小妹一命?宜姐,小妹这十年生不如死,著实消受不起你的好意。」
赫连宜笑道:「赫连宣,我对你没兴趣再有好意。我不杀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知道圣匣的下落罢了。」
九真师太低声念颂佛号,说道:「赫连宜施主,原来凌云羽凌施主乃是受了你的撺掇,才夜袭藏经塔。亏得有南无佛境庇佑,否则也险些令你得手。可怜那些无辜弟子,却护法殉身,牺牲了性命。」
赫连宜道:「九真师太,你该庆幸才对。也是我低估了灵空庵,才教凌云羽出手盗取圣匣。倘使我亲自出马,区区南无佛境又算得了什麽?」
风雪崖道:「赫连宜,说到凌云羽,你又为何唆使他操纵黑衣杀手,四处作案,嫁祸本教?」
赫连宜依然笑盈盈道:「谁让羽翼浓也如峥哥一般,对我视若无睹,弃我如履?就算我给他抱回一个孩子,他的眼中也只有一个赫连宣。我就是要把他珍爱的东西,全部都彻底毁掉,包括赫连宣,包括魔教!」
数千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直觉得思微峰顶柔和的祥光照耀在身上,也驱不散从脚底窜起的一股森森寒意。
一恸大师一声低喝道:「妖妇,一愚师弟可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中?」
赫连宜道:「老和尚你干什麽明知故问?可惜给你这麽好的机会,你都没能干掉丁原,反害我白白暴露了踪迹。」
无涯方丈道:「赫连宜女施主,一愚师叔佛功精湛,你即便有散仙之能,又如何能在他毫无觉察之下轻易加害?」
赫连宜笑道:「方丈身为云林主持,怎会是如此健忘之人?我既精通如意万象诀,变幻成一恸大师模样又有何难,只要装作去而复返,一愚猝不及防之下,焉有逃过我手掌心的道理?」
一恸大师双目寒冷如冰,泛起幽绿色的光芒,现出魔功发作的徵兆。他缓缓颔首,猛喝道:「妖妇,一愚师弟的血债,说不得也要落在你的身上!」
赫连宜咯咯一笑道:「一恸大师,其实这里数千人中,最该感激我的应该是你才对!若非有我指点,你又岂能盗得三册《天魔令》,有了而今修为?」
一恸大师道:「你不过是想陷害老衲,陷害敝寺,更好在将来某一日,将你种种所为栽赃到老衲身上罢了!」
赫连宜道:「一恸大师,你又何必说得这般无辜?其实你早清楚我的用意,只不过自负过高,又受不了《天魔令》所载绝技的诱惑,才心甘情愿踏入其中,这,可也怨不得我。」
一恸大师道:「可惜,老衲醒悟得太晚。直到那日在云梦大泽里,魔气噬体,丧心病狂之下错杀了无为师侄,事後我才真正体悟到你传授《天魔令》的歹毒用心。
「也在那时,老衲下定决心,定要将你毙於掌下,好为无为师侄报仇。只可笑,当时我兀自以为,自己该找之人乃是赫连宣,万没想到竟是你这妖妇在背後作乱!」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浓,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的冰冷恐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丁原见这个相貌酷似娘亲的女人笑意盈然,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听她慢声细语地,将一桩桩恶毒计谋娓娓道来。
丁原伸手从天罗万象囊里召出雪原仙剑,朗声道:「赫连宜,你恶贯满盈,丁某今日便要代娘亲、一愚大师,和那些枉死在你手中的冤魂,讨还个公道!」
赫连宜傲慢但依旧不失美丽的脸上闪现一缕讥笑,蔑然道:「丁原,别以为你能将楚望天制得服服贴贴的就了不得了,想凭那几手三脚猫的本事对付我,还差得太远!蓝婆子号称正道十大高手,又能如何?还不是被我轻松拿下。
「唔,丁原,我还忘了问你,蓝婆子击向你胸口的那一掌,滋味想必不错吧?」
丁原平静的道:「赫连宜,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丁某偏是生来这麽一副臭脾气。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一样要打!」
赫连宜放声娇笑,道:「不自量力的小子,倒与赫连宣少时的脾性挺像。好吧,我便成全了你!」
忽听阿牛叫道:「丁小哥,让我来!」
他大步走到丁原跟前,指著赫连宜道:「这人杀了我爹娘全家,更害得师父为我而死。今日我定不能放过她!」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一个人。即使是面对逼死老道士的一执大师,他也能谨记师父的教诲,宽容以待。
然而此刻,除了压抑在胸膛里的无限愤怒与悲伤,更有一种深深的负疚与罪责感,犹如毒蛇般盘踞心头,正用那尖利的毒牙在生吞活剥般的啃噬著他!
只是那个问题,阿牛不敢多想,更不敢问上一问!
赫连宜不屑一顾道:「也好,你们师兄弟两人便一齐上吧,也省得麻烦。」
所有人都很安静,为赫连宜的狂妄与孤傲所震慑。
当今世上,只有两个人曾参悟《天道》,而他们就站在赫连宜的对面。她竟如此不以为然,根本不在乎丁原与阿牛联手!
一个是天陆奇葩,以平乱诀、六道神剑纵横九州的天成小子;一个是魔教现任教主,身世迷离,满腔悲愤的血海孤雏。
环顾六合八荒,万千俊杰,有谁敢随口便说受下他们的连袂一击?
风停云止,天地彷佛突然间凝滞。丁原与阿牛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著前所未有的强大敌手。
丁原脑海中浮光掠影般浮现过一幕幕的旧事,从年少时与娘亲失散,颠沛流离於市井之间;到翠霞学艺,陨落潜龙渊;再到听闻老道士慷慨赴义,魂归星天。
所有的新仇旧恨齐齐如同海潮似的翻滚而起,一股汹涌的血气自胸口直冲头顶。
「轰--」的一记巨响,千百幅画面烟消云散,蓦然脑海里只剩一片空明。在这刹那里,他出离了愤怒,一颗心载沉载浮融於浩瀚天地。
依稀里,自己又漫步於大罗仙山中,听鸟鸣水流,望云起竹舞,超脱於尘世之上。
都天大光明符焕起的白光冉冉蒸腾四溢,在他的周身形成一团有若实质的光云,隐隐现出腾龙飞天之状。
身边的阿牛亦同样沉浸於天道星图里,敦实的身躯散发出一蓬蓬绚丽的银色光华,与丁原交相呼应,气冲斗牛。
沉金古剑铿然镝鸣,自动弹飞出鞘,闪烁著古朴华光,一道道雄浑无俦的剑气磅@澎湃,水银泄地般奔流激荡。
《天道》两卷,散轶人间千年,而今终能以这样的方式合流为一!
天道无垠,仙心如幻。银白两股光澜浩浩汤汤,漫天充盈,渐渐将赫连宜的身躯包容其内。
然而赫连宜就像幻化作了这两股光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生不出丝毫的抗力,一任丁、羽二人气势不断的暴涨,兀自巍然不动。
譬如一滴水珠溶於浩海,纵是惊涛骇浪拍岸裂云,那水珠总也毫发无伤,甚至谁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因它几近於无。
天地有容乃大,但超然於天地的,却是虚无天道。道家所谓「炼神还虚,复归无极」;佛经所言「不著皮相」,莫不喻此。
半炷香的功夫,三个人谁也没动,却给人一种凌风飘御,千变万化的奇怪错觉。
好像头顶的日月,宛如亘古静止,然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已不知在这平静的表象深处,包容了多少森罗万象,高深莫测的变化。
阿牛体内的翠微真气缓缓提升至颠峰状态,气机牵动之下低低虎吼,一剑劈出。
那边翠霞派的许多年轻弟子皆情不自禁的低咦,原来阿牛所用的招式,居然是翠霞剑派碧澜三十六式里,最为普通的一招「大江东去」。
这一手别说派中的长老,就算一个入门三、五年的四代弟子,也能使得像模像样。可要用它来对付赫连宜这样的绝顶高手,似乎过於简单粗陋了一点。
令那些弟子惊讶的是,赫连宜脸上居然露出欣赏之色,赞道:「好剑法,仅此一招,魔教教主之位你也算得当得!倒也不枉费我当年将你抱给羽翼浓。」
可赞誉归赞誉,赫连宜的身形依旧动也没动,右手玉指轻描淡写的在胸前舒展,姿势曼妙如花。
阿牛却是神色一紧,沉金古剑中途陡止,左掌飞速拍出,「生生不息」掌幻舞成一团银光,将全身护持得风雨不透,如临大敌。
而赫连宜的右手玉指,分明尚远在六丈开外!
赫连宜轻轻微笑,这刻的她犹如嫡落凡尘的仙子,飘然御风,丰姿卓越悠然,右手五指在虚空里眼花撩乱的变幻屈伸。
而阿牛就似一个牵线木偶,掌势越发迅疾,好似在全神贯注的提防著一柄无形魔剑,无孔不入的侵袭攻击。
丁原看出其中蹊跷,明白赫连宜指势只在一招之间便已笼罩阿牛周身,不仅隐隐封死了沉金古剑的攻招,更反制著阿牛各处要害。
只要阿牛的生生不息掌出现稍许的破绽,哪怕是迟滞丝毫,势必会被对方纤纤玉指中暗蕴的绝杀轰得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这样的敌手,十年仙剑生涯,他尚是第一回碰到。纵是昔日的辟星神君,也不敢说有如此强横的威势,却也同时激起了他的傲然心性!
第三章天殇
丁原身形一晃,抢到阿牛侧旁,雪原仙剑镝鸣如龙,挥洒而出,一招劈落在阿牛与赫连宜之间的虚空之处。
“嗤嗤!”剑气鼓荡,三人身形同时微微一晃。
阿牛闷哼而退,收掌护住身前,额头上隐约有丝丝冷汗渗出。刚才那短短的弹指交手,竟似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艰辛,直如从阎罗殿前打了一转方自回返人间。
赫连宜的指势被丁原仙剑斩断,不惊反笑,赞了声“好!”左腕微振,一束水袖层层叠叠罩向丁原头顶。
丁原劈落仙剑后,胸口就像灌了铅似的难受,被对方无形中迫来的庞大气势,压得近乎窒息。
这才体会到阿牛刚才一招间支撑得是如何辛苦。自他踏出潜龙渊,转战万里,尚是首次领略到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眼见赫连宜的水袖打来,空中一蓬蓬橙光弥漫,竟判断不出对方的招式锋芒究竟指向哪里。
只觉得自己原本以为滴水不漏的防御,突然之间变得到处都是破绽,赫连宜的水袖几乎不必花费任何的气力,便能把自己打得千疮百孔。
好在他对敌经验极为丰富,电光石火里不退反进,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一头钻进赫连宜跌宕飞舞的水袖之中,消失了踪迹。
一如游鱼灵动轻盈的穿梭在看似毫无可能的缝隙之间,仙剑紧贴胸前,将燃灯居士自创的独门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啵”的一响,雪原仙剑终与水袖撞击在一处。
赫连宜的攻势为之一滞,一瞬里露出些许空隙。
丁原身形拔云飞腾,脱出重重橙光,在高空一个盘旋,飘落回阿牛身旁站定。头顶发簪“啪”的断裂,黑色长发随风起舞,飘荡在身后。
丁原任随发丝舞动,伸指在雪原仙剑上轻轻一弹,竹剑发出“叮”的金石之音。
丁原道:“云水一线,天衣生隙。赫连宜,你终究心魔缠身,情恨郁悒,难臻圆满。不然适才一招,丁某纵是插翅也难飞出!”
赫连宜嘴角轻微一动,明白丁原有意为之,想借此扰乱自己的心神。可还是忍不住勃然冷笑道:“臭小子,说什么废话,看招!”檀口轻启,一束橙芒如剑,经天激射。
丁原仗剑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