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依兰从来活泼好动,当然不可能一直憋在营帐里,索性每天早晨起床便直接依顾枫所言打扮成士兵。
若在帐外遇人问起,便自称是顾枫新调过来的杂务侍卫。这也是事先和顾枫套好的说辞。
傅依兰其实并不会走远,只是在顾枫营帐附近看士兵们操练演习,她对此事兴致勃勃,常常一看便是一整日。
这日清早,士兵们演练的是阵法。
那阵法傅依兰曾在兵书上读过,诀窍早记在心间,却从来未曾看过实际演练的情景,因此更加认真入迷,直到士兵们练习过后原地休息时,她仍盘腿坐在营帐门口,手持一根枝条在泥土地上划来划去,模仿阵法变化。
正入神之际,忽听耳边有人说话:“这位小兄弟,你好大胆子,竟然逃避操练,躲在此处偷懒,难道不怕我上报千户,对你军法处置么?”
傅依兰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手中树枝,一抬头却对上顾枫嬉皮笑脸的面孔。
“我是顾佥事的杂务兵,他让我守住帐门口,哪儿都不准去,就算去千户那里我也是这句话,倒是这位大哥,私自从队伍里跑出来,不怕受杖责吗?”
顾枫装腔作势,傅依兰便依样画葫芦还回去。
这些天,顾婵伤重未愈,韩拓全副心思都放在照顾她身上。顾枫便自动承担起照护傅依兰的责任,还有想出各种办法为她的身份打掩护,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渐渐熟络,说几句玩笑话不算什么。
“你是顾佥事的杂务兵?那顾佥事站在你面前,你怎么都认不出?说,你到底……?”
顾枫话还没说完,傅依兰就笑得直打跌,“顾佥事站在我面前?我真的没看到,我只看到一只泥猴蹲在我跟前,脸上花得跟钟馗似的……”
这回轮到她话没说完,顾枫便起身进了帐篷。
傅依兰跟进去,见到顾枫对着铜镜擦脸。
“你在这儿帐篷门口,看得不全,阵法什么的,再简单不过,我今早练得是匍匐追击,真打起仗来,泥塘水沟也得爬进去,这还算好的呢。”
顾枫见她也进来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看来刚才被笑话了,这会儿面子上过不去,急着要解释呢。
傅依兰善解人意地“哦”了一声。
可是,顾枫明显对她这个反应不满意,丢开布巾,凑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你天天看操练看得那么开心,难道不想亲自试试?”
“这能试吗?”傅依兰看他一眼,答非所问,不是她不想,而是军中有规矩,她冒充杂务兵在顾枫门口站桩事小没人管,混进军队里操练可是大事,不能闹着玩。
“怎么不能呢?阵法什么的肯定是不行,那人都有定数,你跟着练了又不上战场,到时候该出事了,不过演武时你可以露两手,”顾枫挑眉道,“我听冯麒冯麟兄弟两个说你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既然是高人,就别藏着掖着,给大家指导一番岂不正好。”
说到后面,便是有心激将了。
顾枫对傅依兰充满好奇,她同他以前熟悉的姑娘都不一样。
更正确一点说,顾枫真正熟悉的姑娘只有顾婵一个。顾婵是什么样的,大小儿养得娇里娇气,性子软绵绵,眼浅又爱哭。在顾枫眼里,她就跟个纸扎的娃娃似的,从他懂点事儿开始都不敢大劲儿碰她,生怕一戳一个窟窿眼,得好好疼着护着。
可是,傅依兰不光能凭一己之力从山崖下面把顾婵带上来,还会舞刀弄枪,叫顾枫的两个好兄弟赞不绝口,他便想见识一下她到底能耐几何。
傅依兰有技艺在身,每天这样看别人操练对打,哪有不技痒的,此时已被顾枫说动了心思。不过,她还算心里有谱,生怕惹出事端,又反复向他确认,“真的不会影响什么吧?姐……王爷不是说不能让别人知道吗?如果我去演武,大家都看着呢,你怎么跟旁人交代?”
“放心,一切有我。”顾枫拍着胸口道,“如果不方便在众人前,跟我和冯麒冯麟几个私下比试切磋也行。”
这才是他真的目的。
傅依兰是个直肠肚,哪里懂顾枫的弯弯绕,只点头答应道,“那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定好时间告诉我吧。”
顾枫狡猾的,这会儿表面上又开始往后缩,“对了,你手上不是还有伤,你本来就是姑娘家,又带着伤,跟你比试岂不是成了我们欺负你,不行不行,我看还是算了。”
“我没事了。”傅依兰在他挖的坑中掉得更深,“你看,都好了,萧神医的药真是有奇效,这才几天,结痂都脱尽了,完好如初,连疤都没有。”
傅依兰伸着手,顾枫便装模作样地凑上去看了看,少女的手掌肉呼呼地十分可爱,掌心皮肤幼嫩,还泛着些微红晕。
顾枫看着便有些移不开目光,竟然还生出想伸手上去戳一戳、摸一摸的冲动,幸而他还知道克制,不然,大概不用等安排时间,立刻变成同傅依兰动手过招。
“咳,”他清清喉咙,掩饰自己不大自然的尴尬,“看上去是没事了,那就好,后日轮到我们三人休沐,届时再来找你比试,地点我来安排,你只管等着便好。”
傅依兰正欲答话,只听帐门外响起侍卫求见的声音来。
顾枫坐到交椅里,等傅依兰在他身后站好,才放人进来。
来的是韩拓营帐的侍卫,两人见状不约而同松一口气,只听那人禀告道:“顾佥事,傅少爷,王爷请二位过去一趟。”
“可是她醒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侍卫点头称是,“昨日下午便醒了,只是当时身体太虚弱,萧神医说需得多休息,不让人去探视,今早诊脉后,见恢复得不错,王爷立时便命末将来请两位过去。”
顾傅二人立刻跟了过去。
顾婵刚喝过药,半坐着由韩拓喂早饭。
因她昨天要求得太强烈,今日又恢复得确实不错,所以今日早饭终于见了荤。腥,是白粥拌羊肉羹。
虽说粥多肉少,只是意思一下提味而已,但架不住顾婵多日没正经进食,如今有一点点肉碎都令她香得不行,一碗很快便吃了个精光,和昨晚喝粥时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碗下肚,顾婵还不满足,眨巴着眼睛看韩拓,那祈求的意味不用她说出口,韩拓也看得明白。
两人正为此讨价还价着,顾枫和傅依兰便进了帐篷。
顾婵一见傅依兰,立时把再添肉粥的事情抛去脑后,叫她坐到床畔,手拉着手,千恩万谢道:“我听王爷说了,依兰,如果不是你,我就在山下面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不如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办到。”
幸亏傅依兰不是心术不正之人,不然顾婵可要吃大亏了。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着你不能出事,可没想过要你报答我什么,”傅依兰正色道,“我觉得换了你是我,也会一样做法的。”
顾枫一旁插嘴道:“换了她是你,可没有那样的本事。”
“就是的。”顾婵这会儿对着救命恩人,顾不上去计较顾枫话里的毛病,只管一个劲儿的感谢着,“人家都说大恩不言谢,可是我说上再多都觉得不够,反正我话撂这儿了,现在你不要没关系,等将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到了来找我,我一定实践诺言。”
话说成这样,傅依兰只好应下,反正她确实没想过从顾婵那里得到什么,大概永远也不会提出要求。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过一阵,韩拓突然话锋一转,对两女道:“我已派人去请红桦白桦从幽州过来,等她们两人到了,便由李武成那队人马护送,她们陪伴伺候,送你们两人回幽州去。”
☆、第七十八章 77。76。75。5
此话一出,原来热络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
尤其是顾婵,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小脸瞬间皱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放久了发蔫的小包子。
傅依兰也不想走,她还记着和顾枫约好的武艺比试呢,不由自主便往他坐的方向看过去。
别看顾枫平时总是每个正形儿,其实他心里可不糊涂,再加上毕竟在外历练多年,当然比两个深闺里长大的姑娘有主意得多,当下帮韩拓劝说道:“你们两个姑娘家留在军营里到底不方便,也不安全,万一哪天遇到敌军偷袭……”
虽是假设,但这话略有些乌鸦嘴的意味,所以说了一半他自己便打住了。
不过话糙理不糙,况且这里不是平日无事在驻地安营扎寨过日子,这是在战场上。打仗的事情哪里说得准,就算不是被偷袭,还有其他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
傅依兰还好,起码会些功夫,能自保。
顾婵可是什么都不会的,真有事起来就是刀口上的肉——任人屠戮。再加上她身份特殊,说不定还会变成旁人要挟韩拓的把柄。
顾枫心眼多,看看两个姑娘明显不自在的面孔,心知眼下这般四人跟打马吊似的各据一方的状态,可不是说大道理的好时机。
“姐夫,我看着璨璨精神还是不济,再让她多休息休息吧,我和傅姑娘先出去了。”
一壁说一壁向傅依兰打眼色。
韩拓闻言,颔首答应。
傅依兰不知他心思,但总能看得出这是叫她别反驳,跟他一道离开的意思。
“那我先走了,璨璨好生养伤,想找我时就让侍卫传话。”她嘱咐顾婵几句,又向韩拓告辞过,便站起身,随顾枫一起出了营帐。
“顾枫,我们是不是来错了?”一出帐,傅依兰就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顾枫脚步顿了顿,才道:“错倒算不上错,说到底还是不安全,姐夫这不是怕你们出事么。你是不知道蒙古人有多狠,我们收复大同时,城里一多半的人都叫他们给杀死了。活下来的人说他们就跟疯了一样,见人就杀,不管是白须白发的老人,还是襁褓里的婴孩。还有女人,他们见到女人就跟……咳咳咳……”
他是在军队里和兄弟们胡说八道惯了的,话都出了口才想起来旁边这位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大姑娘,有些话不方便说,也不方便听,强自憋住的后果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
傅依兰已然明白,她以前也在记录战事的书里看过,敌军功下一座城池,便让部下烧杀抢掠。
可是书上写的再惨烈,读起来依旧是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并不会生出太大感触。
如今顾枫不过才三言两语,却令她觉得事情仿佛就在身边在眼前。她是姑娘家,天生对暴戾血腥之事便有恐惧,但更多的还是对那些百姓的同情,以及对侵。略者的义愤,随之而来的还有期盼亲手保家卫国的激情。
“我懂了,不过,如果我在比试时表现得还不错,可否让我留下,我不怕你们将我当普通士兵那样操练,我能受得了,我也想为大殷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傅依兰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心愿。
其实,如果对面的人是韩拓她或许便不敢,但顾枫不同,他就像个玩伴,即便知道不合宜不恰当的话,告诉他似乎也无妨。
傅依兰的去留与否顾枫做不了主,而且,他本意是要帮韩拓劝定这姑娘。此时虽然诧异她的胆量与豪情,却也只能先敷衍着。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如果你功夫确实强过男人,比如能赢了我,再说。”
到时候若是她输了,便得乖乖回去。事实上,顾枫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一个闺阁贵女,那点子花拳绣腿怎么可能比得过他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男子汉。
两人边说边走,半途中与给顾婵送羊肉羹的炊事兵擦肩而过。
*
韩拓从侍卫手里接过托盘,走至床边。
床上的人头埋在夏被里,从刚才顾枫与傅依兰离开后便一直闷不吭声。
“璨璨,你想吃的羊肉羹来了,快起来吧。”韩拓说着动手去掀被子。
顾婵心知抢不过他,便也不白费力气,由得他掀了开去,嘴上却道:“我不想吃了。”
“你刚才不是说没吃饱,想再吃一碗的。”韩拓知道她在闹别扭,这才命人多煮来一碗,想把她哄上一哄。
顾婵一点也不领情,脑袋转而埋向床褥,幽幽问道:“我可以不回去吗?”
韩拓轻声叹气,将托盘放在床侧的杌子上,人跟着翻身上床,躺在顾婵身侧,伸手把她环住,又攥着她下巴硬把那颗小脑袋从褥子上挖出来,贴在自己胸前,才道:“前线太危险,你留下来,我会担心。”
“可是,同你分开了,我会担心你。”顾婵蹭着他胸口,强调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韩拓揉了揉她脑袋,笑道,“十几万大军保护我一个,别说闪失了,只怕头发丝都不会掉一根儿。”
这话可不实在,纯粹是哄小姑娘安心的。
顾婵却不傻,直接戳穿他,“你骗人,上次是谁受了伤,昏迷不醒,连着三日都没给我写信?”
什么时候的事?
韩拓自己早忘了,叫她一说,倒是好像有过这么一遭,不过论辩才他也不会输给顾婵,立刻改口道:“你看,便是受了伤,我如今不是仍旧好好的,连伤口都看不出来了,说明我命硬。而且又有萧鹤年在,他是气死阎王,所以更不用担心了,是不是?”
顾婵一点都不为所动,萧鹤年人称气死阎王,那不过是个绰号,却不是当真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人,不然为何前世她会死。
她稍作犹豫,便下定决心,开口道:“王爷,还记得我做得那个梦吗?”
“说我会战败的那个梦?”韩拓接口道,“梦都是反的……”
“不是那个,”顾婵打断他,“是更早的一个,在墨园时讲给你的那个,梦到我后来在宫里中毒生病,王爷带萧鹤年来给我医治的那个梦。”
韩拓其实没什么印象。
梦卦鬼神,于他而言都属于无稽之谈,顾婵有时会被噩梦影响心绪,他知道了便哄,却不会当真,自然也不会刻意记住。
这会儿明知她情绪不佳,当然不能直言,只得含糊道:“嗯,那个梦怎么了?”
“王爷是不是不记得了?”顾婵小声问着,不过她并不需韩拓回答,毕竟重点在她即将说的话里,因此便自顾自说下去,“那个梦很长,梦到我十二岁之后,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一辈子。因此,梦里面也有这样一场战事。”
说到底,还是被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