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拓闭着眼,背靠神案,随意的坐在地上,肩膊处已包扎妥当,裹伤的白棉布巾子上仍见得到血水渗出。
顾婵以为他睡着了,可她轻轻一动,他便睁开了眼。
“过来。”韩拓喊她,顺手拍了拍身侧的蒲团。
顾婵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拖着蒲团向后斜退,绕过火堆坐在韩拓正对面。
两人隔火相望,一时无话。
韩拓未将上衫穿回,大喇喇袒。露着上身。
顾婵不敢多看,低下头去。
静默一阵之后,韩拓开始讲述今晚之事的来龙去脉。
七月里鞑靼犯境,韩拓率军应战,在擒孤山将敌军重挫。腊月班师回朝,进京献俘,留在京中出息了皇室新年的家宴才离京。在此期间,鞑靼老汗王病逝,因原定为继承人的长子在今次战役中阵亡,余下的数位王子为争夺汗位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乌尔术排行第四,在输给汗王二子乌其勒之后并不服气,便想出刺杀韩拓的主意,以期为自己增添反败为胜的筹码。
韩拓离京后收到探子密报,得知乌尔术乔装改扮带了一队人马进入大殷境内,欲对自己不利。于是一路留心,直至曲阜时开始发现有人跟踪的痕迹。韩拓索性将计就计,假扮自己因事离开大队,孤身前行,实际上由李武成带着玄甲军暗中跟随调查,只等乌尔术一行现身之后再行袭击。
可是乌尔术实在太过谨慎,眼看已进入幽州府地界,他仍不肯现身,韩拓担心祸及百姓,不欲将这个隐患带入幽州城中,又正巧捡到了顾婵,今晚便巧做安排,假意扮作意乱情迷,果然引出了在暗中窥探的乌尔术等人。
断桥与废弃的龙王庙,都是李武成日间踩过点儿,安排好的地方,昨晚入住平川镇,也是看中那里居民彪悍,不至于被自己连累。
顾婵听完,静静琢磨一阵,问:“王爷,如果我刚才没有跑出去,你是不是就不会受伤了?”
她是个有些过于善良的姑娘,总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好好的,见到谁吃苦受罪都会心生不忍,更何况别人因她而受伤,她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
韩拓听到她的问题,眼光变得十分柔和,连声音也轻柔起来:“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我应当事先同你说清楚。”
碰到男人对自己又搂又抱,正经人家出身的姑娘当然是躲之不及,他不应当以为一句话,便能叫她乖乖由自己处置。
但顾婵为了他受伤之事伤心难过,他都看在眼中,要说不感动绝对是假的。
韩拓冲她招手:“过来,坐这里。”说完,顺势指了指自身右侧的空地。
顾婵犹犹豫豫地将蒲团推了回去,仍旧打算跪坐着,谁知还未坐稳,已叫韩拓长臂一展,将她揽进怀里,脸颊贴在他胸前热烘烘的肌肤上。
她自是挣扎起来。
“别动,我冷。”韩拓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冷就穿好衣服,抱着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汤婆子。
顾婵兀自扭动不休,还伸出手来推他。
韩拓“嘶”一声轻呼:“婵儿,我伤口疼。”
这句话戳中顾婵的软肋,以为刚才挣扎时不小心触碰到他肩伤,乖乖停下了动作,不过还是使劲蹭着他的胸口想将头抬起来查看:“那你放开我,我去叫他们回来,再帮你看一看。”
她刚才见到李武成那些人身上都带着伤药,说不定也有能用于止痛的。
韩拓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轻飘飘道:“不用,让我抱着你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原来是装可怜占便宜,顾婵又羞又恼,再次挣扎起来,但到底顾忌他的伤,推他的手不敢往上,只能向下去,结果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顾婵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作为前世与韩拓圆过房的顾婵,她自然知道那张牙舞爪的物件是什么,可真正十三岁的顾婵,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有任何途径知道的。
她要怎么做?
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着痕迹地挪开手,还是故作纯真好奇地追问?
后者她自问做不出,前者……真的是一个不解人事的小姑娘碰到这种情况时正常的反应么?
正为难着,韩拓突然握着她的腰把她往上提了提,顾婵的手自然就离开了那令人尴尬的东西。
其实,真不能怪韩拓无耻。
他是正常的成年男子,身体健康没有隐疾,受伤后失血过多,精神不济自制力变弱,这时候美人在怀,贴得那么紧,他都能感受到她两颗蜜桃起伏的形状,而且美人还不断挣扎,肌肤相贴磨蹭……
怎么可能不起火?
顾婵被韩拓的“无耻”吓住了,下巴抵在他右肩窝上,全身上下除了那对眨巴着的大眼睛之外,哪里都不敢再动。
韩拓将头埋在顾婵颈间,轻轻亲了亲她白嫩嫩地脖子,惹得顾婵一阵颤栗。
“别怕,”他暗哑着嗓子安抚道,“我会娶你的。”
顾婵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韩拓对她的态度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原本听他讲述暗杀的事情时,还以为他今晚对她的亲近,完全是为了迷惑敌人,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王爷……”顾婵叫他,一面组织着语言,试图与他再谈一谈。
回应她的是韩拓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他,已经睡着了。
☆、第九章 旧时约
虽然身居废庙,韩拓这一觉却睡得极为舒畅,他甚至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面车轮辘辘滚动前行,忽而吱嘎一声停住,车帘掀起,内侍徐高陆探进头来:“殿下,天雨路滑,前面有辆车车轮滑下路基,阻住了去路,还请殿下稍待片刻。”
韩拓顺着帘布挑起的缝隙看出去,果见前面一辆马车歪斜的半倒在路旁,一只轮子悬出路外,车前套的老马横在路中央,一位绿衣石榴裙的少妇“嘚嘚”地打马拉车,车侧有位粗布衫大汉弓着腰推车,奈何官道路基高筑,车轮悬空借不上力,任凭马儿嘶嘶喷气,大汉嘿嘿用力,“救车”的行动始终得不着进展。
“去帮一把。”韩拓淡淡道。
他在从京师去幽州府就藩的路上,车后跟着一队侍卫。
徐高陆传令过去,数个侍卫一涌而上,他们年轻力壮,又经过训练,呼着号子齐齐施力,马车便被抬起,再往前一推,轮子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青石路砖上。
大汉领着少妇向众人道谢的当口儿,他身后车帘静悄悄掀起一角,钻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约莫四、五岁年纪,穿桃红百褶裙和鹅黄对襟褙子,双丫髻上簪一对茶花形状的珠花。她黑葡萄似的大眼骨碌碌转两转,打量一下四周,小嘴一扁哭了起来。
少妇变了脸色,忙不迭过去把人抱起来哄,女娃娃却不停捶打她,嘴里还呜呜咽咽地喊着娘。
“哭哭哭,就会哭,个丧门星!”大汉可没那么好脾气,挥起手掌便打。
“呦!”徐高陆突然轻声惊呼,“殿下,事情不大对,那孩子看着像是永昭侯家的孙小姐。”
韩拓瞥他一眼:“你确定么?”
即使徐高陆不说,韩拓也看出不对劲儿,那女娃娃身上的衣服质料上乘,眉目间气质不凡,看起来出身非富即贵,而那对男女都是穷人家装扮,再看那马车,车厢上的黑漆已经斑驳不堪,怕是整辆车连着这二人全身上下的衣服加起来,价值还不够买女娃娃裙子上的银丝绣线。
“新年的时候,永昭侯家的三奶奶带着儿女进宫给皇后娘娘拜年,当时皇上还特意过去看了那对龙凤胎,直夸漂亮得跟观音大士座前的金童玉女似的,这还没过一个月呢,奴才不会认错的。”
徐高陆本是在元和帝身边伺候的,因韩拓离京就藩,元和帝特意将自己身边的人赐下照顾儿子。
韩拓思索片刻,才低声吩咐徐高陆将人抱回来,然后便放下了帘布,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外间动静。
一盏茶时间后,徐高陆果然将女娃娃抱回车上。
原来那对农家夫妇一直不育,今日在京郊的人牙子手上用五两银子买了个孩子。
女娃娃哭花了一张脸,见到韩拓却不认生,冲他伸出双臂,红润润的菱角小嘴里不停念叨:“抱抱,抱抱……”
声音娇濡,听得人心软,连自认铁石心肠的韩拓都有些不忍拒绝,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她又道:“姨丈陛下……”
原来是将他认作了元和帝。
韩拓面孔一板,严肃道:“我不是你姨丈。”
女娃娃咬着手指看他,明显深深困惑:“那为什么长得一样?”
元和帝的几个儿子里,韩拓长得最像他,不过就是再像,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会同四十几岁的成年男子一模一样,只是小女孩心智未开,分不清楚而已。
“我是韩拓,是你姨丈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韩拓几乎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自以为十分温和,其实听起来仍是泛着冷意。
女娃娃倒不怕他,嗲声嗲气地答:“我叫璨璨,唔……”掰着手指数一数,“今年五岁了。”说完,歪了歪头,流利地念出一句诗:“元夜良宵月婵娟,火树星桥华灯璨。祖父说我的名字是从这首诗里来的,所以,我还叫顾婵。”
韩拓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巴冲旁边一扬:“不许哭了,去那里坐好。”
马车上一共三排座位,韩拓坐在正对车帘的首座,两旁侧坐都空着。
五岁的顾婵小朋友很听话,吸着鼻子爬到右侧座位上坐好。
藩王离京后,不得擅回,所以韩拓只能带着她同行,另外派了一名侍卫去永昭侯府报信。
马车又行进起来。
顾婵在颠簸中点着头,开始打瞌睡。
韩拓由得她去睡,自己拿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忽听“咕咚”一声,睡梦中的顾婵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自然醒了,她趴在地上,咧开小嘴眼看又要哭。
韩拓忙道:“不许哭,可摔到哪了儿吗?”
五岁的小娃娃哪里懂得检视伤势,顾婵瘪着小嘴,懵懵懂懂地看他,想哭不敢哭,明亮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一闪一闪像盛载了满天繁星。
韩拓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拎着顾婵背上衣衫将人提到膝上放好,摸着她手脚关节问:“疼吗?”
顾婵摇头。
看来没伤着,为了稳妥起见,韩拓又问:“那觉得身上哪儿疼吗?”
顾婵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右颊:“璨璨脸上疼。”
她白瓷般的小脸上鼓起红肿的指痕。
韩拓吩咐徐高陆取来药膏,细细地给她涂上。抹完擦手时,才发现她拱在他怀里睡着了,两只小短手紧紧围在他腰间。
因有了刚才的经验,怕她再摔一次,所以韩拓没把她放回座位上,就那么放任她搂着自己。
初时,韩拓很不习惯这样肢体接触的亲近,他是宫人带大的,对于别的孩童来说稀松平常的搂抱抚慰,他从未得到过。
不过,小姑娘身娇体软,还带着果子般的芬芳,如蜜桔鲜美,又如枇杷甘甜,令人神怡,他也就慢慢地不再抗拒,反而伸臂虚扶在她背后,以免她被颠下去。
夜宿驿站,自是安排丫鬟为顾婵洗澡,哄她睡觉,可她哭闹不休,韩拓闻讯过来探视,顾婵一见他就抱住他腿不撒手,哭得嗓子都嘶哑了。
丫鬟们也跟着哭,跪了一地请罪,连连解释并没有对她不尽心、不周到。
小孩子闹起脾气,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最后是以韩拓答应陪她洗澡,还要陪她睡觉,总之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她,才作罢。
三日后,永昭侯三子顾景吾追上大队,来将女儿接回。
顾婵见到爹爹很是开心,待清楚了跟着爹爹走,就得和这个长得像姨丈的哥哥分别,撅着小嘴纠结不停,她两边都不舍得,左右为难,想不出办法,一着急就掉眼泪,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韩拓已经是个很称职的“保姆”了,自动自觉去哄:“璨璨还小,小孩子都要和父母在一起。”
顾婵听得明白,却不甘心:“那我长大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么,到时候你再陪我睡,给我讲你打仗的故事。”
韩拓知道她什么都不懂,耐着性子解释男女有别,等她长大这样更不适合。
小姑娘出奇的执着,一定要他想出办法令这样的陪伴合情合理。
“我懂成亲呢!”顾婵开心极了,“姑姑同姑丈也是成亲呢,他们还交换了聘礼和嫁妆。”
韩拓记得永昭侯府年底时办过喜事,想来她人虽小,却也不是那般懵懂,终于松一口气。
谁想,她摘下双丫髻上簪的珠花塞给他,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这是我的嫁妆,是爹爹从摘星阁里买给我的呢。你要还我聘礼。”
韩拓楞了楞,揉着额角,顾景吾已派人过来催过两回了,再拖下去不成事,为了哄走她,他只好取下随身佩戴的白玉观音坠,挂在她颈上,学着她的腔调:“这是我的聘礼,也是我爹爹送的,你要收好了。”
顾婵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离去,车轮辘辘中,韩拓睁开眼睛,唇角仍噙着笑意。
晨曦穿透破子棂窗,温暖地照进殿内,他怀中已空,顾婵裹紧斗篷隔着火堆睡在对面。
他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蹲下,爱怜地抚摸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韩拓生母早逝,父皇为了补偿,对他很好,可越是这样宁皇后就越是忌讳他。
有时候他觉得好笑,一个连外家都没有的皇子,居然也能被东宫嫡系当做威胁。但皇宫中趋炎附势之辈太多,跟红顶白如同吃饭睡觉般平常,即使皇后是毫无道理的猜忌,也不妨碍众人随之对他冷落欺侮。
大殷的皇子不论封王早晚,皆在大婚后才会离宫开府,百来年间俱是如此,唯有他初获战功之后,宁皇后已容不下他继续留在宫中,婚事无人提,却不妨碍他十五岁封王建府,十六岁便远赴幽州就藩。
韩拓不会傻到把五岁孩子的许婚当真,眼前的姑娘显然也早已将往事忘记。
但事情那样巧,他怎样也想不到竟能再捡到她一次。
一想起她坐在雪地里稚弱无助的样子就觉得有趣,荒郊野地里,从马车上脱难下来,居然连包袱和银两也不知道拿,只知道紧紧抱着个没有用处的手炉。
再想,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