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畸零之人,皇上过誉了。”皇帝笑道:“你这人真是无趣得紧,这里就朕和你两个人,朕哪怕说你是朕兄弟,又有甚么要紧?”
因提到柳欢颜,皇帝忽又想起来,道:“闯进大相国寺见太后的是柳欢颜,那么那个闻晦的身份,可曾搞清楚了?”
临止道:“回皇上,廷尉的奏报在此。”皇帝最高机密的奏报向来都是由临止先看过,然后按序整理出来,皇帝看过后皱眉不语,半天道:“上面说大相国寺的方丈年纪已老,耳聋眼花,一问三摇头,问诸旁人,只知这闻晦乃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浪荡子,成天不务正业,因其家败,倍受零落,终看破红尘投入寺庙,倒慢慢地成了高僧气象。——就是这么简单?”
临止道:“奴婢也觉得简单了些,已经派人在查。”
廷尉是专门审理皇族以及三品以上职官的机构,而临止所说的“派人”,则肯定不属于这一部分,那肯定是他在怀疑着什么,但临止的习惯,一向是没有查到实据不肯胡乱定论的,皇帝也就点点头,道:“小心些。”他当初把雷震藏起来昨天是头一次派出,第一次就送了性命,而且现在知道雷震所追杀的两人当中有一人确定是柳欢宴一方的,则意味着雷震属于皇帝隐藏势力这一事实也为柳欢宴所晓,柳欢宴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临止现在派人出去,是要冒一点危 3ǔωω。cōm险。
临止一一应了,看皇帝用手揉着太阳穴,知他疲累,想了想便把一早上两宫皇太后会晤这个消息先隐下了,虽然皇帝迟早必晓,也迟早要大发雷霆,也不必急于在这一时就火上浇油,含笑道:“皇上累了,不如到挹华院坐坐。”
挹华院的刘美人,性情柔和略通医术,尤精按摩,手法花样百变,皇帝这几天常常驾幸。然而皇帝懒洋洋地吩咐:“准备香汤。”
这就是不去挹华院了,皇帝每每如此,接连几天宠幸一人,就在众人以为他对某人感兴趣时便又无情撂下,皇帝面相早就有情薄寡欲之说,如今他的所为,倒象坐证了这番流言。
临止刚刚退出来,便得到一个消息。
大相国寺方丈圆寂了。
临止一向喜怒不肯轻易示人,饶是他这么好的修养,听见这个消息也不禁脸上堆起乌云,半晌,方微微噙出冷笑,轻声细语地吩咐:“把闻晦的像影了,去给蔡太傅、谢阁老、刑部吴尚书,这几位积沉年久的股肱之臣瞧瞧,是故人否?”
闻晦的图像今早已贴遍四城门,料想他既出家前后都在京城,总有知情之人。不过临止现在的吩咐,是命专门影了小像,去拿给那些二三十年前就在朝中的一些老臣子来看,则心中明明白白已起了疑惑。
那少女若真是柳欢颜,她找太后就决非寻常事,多半意味着与宫闱相关,而闻晦既是其中引见人,与宫闱秘事相关,定然不是列于朝堂,就是曾在宫墙。那闻晦满脸大胡子不象是太监,那么朝堂之上,多半有他的旧雨故交。
临止现在弄不清楚的是,这件宫闱秘事,太后连对她的亲生儿子都三缄其口,说明此事十分之重大,而且总是从前的事情不是最近才发生的,这样的忌讳,以柳欢宴之缜密聪慧,如何就会冒冒失失派他妹子和太后接头,以至于连闻晦、连他妹子的身份都暴露出来,后期诸如模糊闻晦身份、方丈圆寂,再多的补救行为也不可能做得圆满无缺,此举绝对不象是柳相平素干净简绝的手笔。难道他竟以为自己真能只手遮天?还是这兄妹俩是各做各的,压根儿就不在同一阵线?
最关键的是,这位柳丞相,或者他的妹妹,倒底关系着宫闱何事?
临止手指闲敲廊下的柱子,渐渐地浮起微笑:当真走投无路,还有最后一招,叫太后“无意”与柳丞相见见面,不知会唱上一出什么戏?
临止左思右想,想不通柳丞相这一记“昏招”从何而来,殊不知柳欢宴这时也同样非常、非常的后悔,这一次出乎意料的会晤。
作者有话要说: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其中有一天断更,没有办法,忙得要命,晚上不能熬夜了,而我多半是半夜里才能集中精神来写。
这个礼拜必须更新满2万字,所以大家放心,最多最多,就是停更一天,绝对不会更多了,呵呵。
050 出只手、擎他宇宙
“九门提督是自己人,不妨事,打个招呼即可。”
“刑部吴尚书总是和大人对着干,这次有机会岂有不上蹿下跳的?好在他自身漏洞太多,大人一封信去,保管他泥菩萨过江,只求保自身。”
“其他二十三年前老臣子还在京的为数很少,也都有弱点可循,不难拿着他们的把柄,令其不敢声张。”
精致豪奢的内室里,柳欢宴仅着白色内衣,脚上一双蝴蝶落花鞋,墨漆般头发完全披洒着,他一只手托着手肘,一只手轻轻按摩着太阳穴,听浣纱读手上那张单子,读到那上面倒数第二个名字,赫然是谢阁老:
“谢老大人,原本是很麻烦的,总不见得大人你这女婿对他行威胁之实,然而老天相助,老大人最近春感,兴起思乡之念,恰于昨日起程,他一告老之人,这一离京,恐怕朝廷还蒙在鼓里呢!”
最后一个,蔡太傅。
浣纱眉头略微皱起,嘟嘴道:“说来说去,这位蔡太傅才真正是让人烦恼的,蔡太傅与他的儿子,都认得闻晦,难处在于大人无论拿住对方什么软肋,都极难叫他们不向着孙女婿,转向大人你。”
柳欢宴没有回答,转首到左侧梳妆台面上,拿了只象牙梳子,道:“给我蓖蓖头。”
浣纱接过了梳子,用手托起一绺乌黑长亮的发丝,将梳子插至头顶,缓缓地一梳到底,柳欢宴半闭眼睛,似是很享受的叹息了一声,道:“真是好舒服。有人把烦恼比作头发,所谓三千烦恼丝,不过要是梳理顺畅了,蓖头梳头可是绝对享受,再大的烦恼,亦不复再存。”
浣纱笑道:“大人,你别再话里有话了,浣纱笨,听不懂你这样高深的言论。”
柳欢宴笑道:“你所觉得烦恼之处在于,蔡太傅不可能不向着他的孙女婿,所以他认得闻晦,就一定会站出来,说明认得闻晦。但,假如那个人不再是他的孙女婿呢?”
浣纱紧张道:“大人,你想做什么啊?这个难度比较高吧……”
柳欢宴笑道:“针对皇帝难度是有点高,不过针对皇后的难度就不怎么高了。”
“听说皇后已受冷落,皇帝这些日子都未到过昭阳院,日子是难过了,可皇后还是皇后。”
“要是她不再是皇后呢?”柳欢宴眼神微凝,眸光凝聚如针尖,“当皇后不再是皇后,蔡太傅藉藉自危,还有兴趣去管闻晦的闲事?――再说,假如当他无论指证不指证闻晦,皇帝都怀疑起他了,又怎么样?”
浣纱道:“大人,浣纱依旧不明白。皇后是中宫之主,要废立也没那么简单。”
柳欢宴笑微微地哼了声,突然间不管浣纱还在帮他打理头发,就这么突兀的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中踱步,只有到了此时之举,才意味着他心中是烦乱不堪的:“你只知闻晦易被人认出,造成麻烦,却不知我最担心的,远远不是闻晦,而是皇宫之中,尚存颜妃画像。”
“啊?!”
柳欢宴冷然道:“颜妃这张画像我早要烧毁,可惜数次找寻无有结果,直到最近方才得到确切一点的下落,尚未来得及办,皇后这位不该做皇后的人做了几个月了,也是时候请她下台,干脆这两件事,我一起办了。”
浣纱忍不住掩住了因吃惊而张大的口,废皇后,和毁宫中画像是两件难度极高之事,她想不通能有什么法子一箭双雕。不过大人说有办法,一定就有办法,只是皇后一位无辜女子,仅仅当了两三个月皇后,就落得注定被废的下场,真不知,她是挡了谁的道?浣纱看了看柳欢宴,心里的这个疑问可是没敢问出来。
柳欢宴虽然抛出了这样的狠话,仿佛闻晦之事不足为忧,但显然他的神情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那俊美无俦的脸,那双眉头所打的结从出事以来并没真正展开过。
“浣纱……”他轻轻地唤了声。
“大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难道当初太后,不是对颜妃有恩,而是对颜妃有仇,我这些年报仇,都认错了方向?”
浣纱没言语,心里可是阵阵抽出了寒气,要是报仇认错了方向,那么这个过程当中,无辜下马者又有多少?
柳欢宴目力如电,立刻看出她的忧虑:“当然,圣母皇太后绝不无辜。一出了事,皇上的亲生母后就跑去找了那一位,哼,可见很明显,可惜内容未知。”
浣纱考虑了半天,还是结结巴巴道:“可要是有些儿偏差,那韶王和韶王妃……”
柳欢宴脸色有点白,飞过眼刀,彼此很有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件事,要查。”半晌,柳欢宴叹了口气。
“你要查,皇上也要查,这以后的日子――”浣纱低声嘀咕,“可想有多热闹。”
柳欢宴忽然精神一振,笑吟吟地道:“是呀,太热闹了也不好,我给皇上寻些其他的事情忙去,忙得顾不过来这回事。”
颜妃在宫中,可有画像,可有遗留下的生活痕迹?六岁入宫但直到跟着六皇子以前都是默默无闻小人物的临止自然未曾风闻,不过后宫事无巨细都由六局如实记录,老皇故去未久,这些档案未及整理,应该还存有原档。
临止这一整天都用来查询纪录,越查越觉愤怒,这种种档案之中,有关颜妃的竟已点滴无存。这明明就是有心人所为!
抛弃了此种大海捞针的方法,翻查宫中老人,终于让他查到一个三十年前就在宫中做事的老宫婢,当时已小有职份,因年纪极老,且早就退了位的,在前几个月皇帝的大清洗中,幸免于难,至今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荒草遍生的昭信宫里。
他将这名老宫人唤来,问她旧事,居然还记得非常清楚,道:“颜妃娘娘乃是西昌国的云汲公主,是当年西昌战败求和,以美女献于东淇。公主美貌绝世,艳蕴含章,尤生得一头好发,蝉翼鬓望之缥缈若仙,先帝爷爱之若宝,须臾不忍相离,当日宠冠六宫。先帝爷数次生出立后之意,皆因其非东淇之人所阻。”
临止问道:“既是这般受宠,后来又到哪里去了,为何这宫中从未听说过她的传闻?”
那宫人略一犹豫,临止温言道:“你知无不言,只有功,没有过。”
老宫人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全仗小心谨慎才可活到今日,但临止找她所问竟是颜妃之事,心里早有了决断,这件事,说是死,不说也是死,倒不如干干脆脆倾尽所知,死也死一个痛快。
她想清楚了,便道:“颜妃娘娘是为人所害。那时胡皇后方逝,程昭仪进位皇后不久,在颜妃未曾和亲之前,大概万嫔最得宠一点,然而先帝爷对后宫也还尚算一视同仁,雨露均衡,自得颜妃,先帝爷从此专宠一人,眼里心里再没旁人,难免引起其他妃嫔之嫉妒。”
临止缓缓问道:“这其他妃嫔中,想必有圣母皇太后和万太妃这两人罢。”
“那时,……”老宫人不敢回答临止这个问题,深深地低下了头,语音也不由得放低,“宫中风声突起,传她心系家国里通外合、与人夜会偷情这两件大事,并且当场擒获一名假借颂经安梦而入宫的和尚,竟是西昌国人,就是颜妃从前的情人,事发后朝野震惊,先帝爷与颜妃相执以至厮打,宫中多人见先帝爷大怒而出,面有抓痕,当夜云汲宫大火,阖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哦不,只有……”
“谁?”
老宫人默然不敢语。
临止想了想母后皇太后进宫这些年的经历,她的受幸是一个极其的偶然,皇帝于酩酊大醉中行事,之后也仅给了一个侍御名份,当时受幸虽曾记录,往后一些情形象侍御这般身份还是没有资格得到详细记录的,因此她是怀孕五六个月显身时,方才上达天听。从这个时候起,宫中方有关于王良媛的正式记录,而在此之前,只含糊云为宫女。
瞧老宫人这般神情,那也不用问了,云汲宫大火逃出唯一的那一个,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当时的小宫女。
“这之后,所有关于颜妃往事尽皆销毁,这些记录也是先帝爷下令销毁的吗?――甚至包括太医传唤乃至司闱记录这些微末枝节都销去?”
老宫人想了一想,方回道:“奴婢并未听说此事,早前的太医院院使乃是如今院使庚大人的父亲,依然健在。”
临止点点头,太医院如果经由圣谕销毁档案,这位老院使决无不知之理。不过查一个过往妃子的旧事,远兜远转从太医院下手,似碍秘辛。他微一犹豫,问道:“咱家欲寻和颜妃相关的旧人旧事,这边关于她的档案全部销毁,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有?”
他是随便一问,并不抱以希望,老宫人虽曾做过小头目,毕竟份位不高,后来犯了小错遭贬,不过也是因此而活得比别人更长久一些。他不指望老宫人还能知道得更多,谁知那老宫人答道:“颜妃娘娘擅宠之时,曾宣国手作画,奴婢数年之前,曾听一位相熟的公公说起,先帝爷在藏经阁里对着画像悄悄垂泪。”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尽情鄙视偶吧,赵良媛改成王太后,然后只好从善如流的改成了王良媛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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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何计不教零落
这一天晚上飘着蒙蒙细雨,临止也不提灯,也不穿簑衣,一个人向藏经阁而来,脚步踏过微湿的路面,行路匆匆,心情温温的倒是不急不燥,似乎四下里随着雨丝散逸出来的春天清葱气息,降低了周围空气里危机四伏的感觉。
藏经阁门前两盏红灯笼,摇摇的闪着光芒,黑底鎏金大字牌匾,角房里两名青衣小太监,临止听见里面水炉子在响,人却睡去了,楼上住着个管事太监,这会子也早就睡了。临止的本意就不是惊动他们,心里想着此事机密,两个小的不用管了,那管事倒要去补上一指才好。
那名管事太监夜夜嗜酒,今晚亦不例外,临止看他一手酒壶一手握着个酒杯趴在桌上烂醉如泥,酒壶倾倒酒香四溢,门没关,临止悄悄走到他后边,正要起指,脸色却突然一变,变指为抓,把他肩头一抓扳起来,果然发现此人不是醉倒了而是被人点中了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