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云罗一问,再由皇帝的一问,柳欢宴越发断定了这两个人是搭档在唱双簧戏。他不由得再次看向云罗,口口声声恨皇帝、要向皇帝报复的云罗,目前来看,倒似是全心全意在帮着皇帝,上回冒认军功,可不也就是云罗的计谋?
云罗,倒底是在打着什么算盘?
如果这样一味地帮助皇帝,错失此时最佳良机,等到皇帝得胜回朝,那么,无论是云罗,或是他柳欢宴,抑或两人联手,都再也找不到皇帝的弱处了!
她这么做,无非是一个目的,先除外,后安内!
而这个“外”,未必是指“西昌”,却是——定王。
她不想自己枉做了嫁衣,最后接替皇帝的那个人是定王,说倒底,她也是恨着定王的。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云罗首先需要对付的是定王!则定王有险!定王有迫在眉睫的危 3ǔωω。cōm险!
想通这一节,柳欢宴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惯常懒洋洋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他向皇帝深深一拜,道:“臣乃文臣,身临战场,颇有不适之感,方才所出主意,也是太想为皇上分忧,若是不佳,还请皇上恕罪。”
做臣子的,不管文臣武将,职责就是帮助皇帝解决疑难,如果没有解决好,那么无论他是文是武,追究起来都是失职。皇帝很可以借此题而大肆发挥,但在摸清柳欢宴底牌之前,并不欲过分为难,却替他自行转了个圈回来,道:“不关卿事,方才朕也是决意派兵一击,当前欲损对方声誉,也只有这个法子。朕当然希望周应桢不负朕之重托,但是事有两面,万一他败,或者讨不了好,这以后的应对之策,柳卿,这也是朕欲和你细商的。”
明明是勾心斗角,但是每一句话都冠冕堂皇,柳欢宴并无可推托,一拜而已。
消息不久传来,果然西昌早有应对之法,周应桢率最强之铁骑而去,反而吃了个闷亏,没讨着任何好处。与此同时,欧阳铮出山挂帅的消息传遍三军。震动人心的同时,神奇的“铁面将军”,不如欧阳铮,也不如皇帝,这个说法扣准时机,恰到好处地流传开来。
几乎所有的舆论都是朝着皇帝所乐意的那个方向走。而在“欧阳铮”三字大大震动了军心之时,另一个应对之策也相应而生,悄然蔓延开来,取得一定的作用。——这个应对之策,便是拿不久之前在东祁亦是万人景仰的大将军程景养为例,半身残废之后,只能坐在车上指挥打仗,虽然胸中有术,毕竟孱弱无能落得一个战场失踪的悲剧。
这原是东祁上次兵败甚不光彩、所有人提到就胸闷的事实,程景养遇刺失踪的结果,抹煞了他最后那段时期的战绩,普遍被人认为残疾毕竟是残疾了,不可能再复当年勇。而这个欧阳铮呢,听说也是患了软骨症,好多年前就不能行动自由,现在被迫出征,不就是因为欧阳铠被神勇无双的皇帝陛下打得落花流水了吗?但是患了软骨症的欧阳铮,当然不可能是大祁皇帝陛下的对手!
信心,军中的士气,就这么又悄悄滋长起来……
105 天寒翠袖薄
月明如水,净朗澄明的不带半分硝烟味。云罗夜深不睡,只在月下徘徊,顾盼间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没有一定的把握,然而还是在等。
没有风,树影微微动了动,云罗敏锐地捕捉到,嫣然一笑。楚岫飘然而下,道:“娘娘在等人?”
云罗并不讳言,道:“我在等你。”
楚岫有些难为地笑了一笑,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叹道:“我不知道……这样来去可是合适?”
云罗道:“你那位师弟正和我合作着呢,楚相公又何以有此顾虑?”
“合作?”楚岫微笑道,“娘娘和我师弟都是天纵之才的人物,然而,我也、也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吧。”
云罗噗哧一笑,“简单”,她曾说过楚岫是个简单的人,看来他表面虽未说什么,心中可就牵挂上了,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楚相公是对我威胁你家师弟有所不满,既然如此,怎么又肯过来呢?”
楚岫为之语塞,苦笑道:“娘娘,我楚某人就是一个在师弟背后做影子做了若干年的人,我说不过你们俩的任何一人,还是不要难为我了。”
云罗轻轻叹气,道:“楚相公,我不会为难你。……楚相公,你不明白,我心里是多么害怕,你不肯再来见我。”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又似乎是一句绝不寻常的话,楚岫心里砰地一跳,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偷偷望了她一眼,她仿佛很是自然,是随口所出的一句话,不禁想道:“她在宫里,所接触的人,除了皇帝,那就只有太监和宫女了。她不会是把我当成、把我当成……”公公两个字他连想都不愿想,可是这个念头就此徘徊不去,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转过眼神,却见云罗静静注视着他,楚岫越发手足无措,讷讷地道:“那么、那么,我走了。”
云罗叹道:“楚相公,你想到哪里去了?”
楚岫结结巴巴道:“不、不……我不曾……”
云罗淡淡地道:“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已经两嫁,并且正为人妇,我也很了解,你和你师弟早有婚约,你不必担心什么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为我和她的关系,你却远着我。”
她神色里寂寥无限,楚岫觉得自己是让她误解了,着急地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娘娘,我……”他忽然低声道,“我俩的婚约不过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我也从来不曾当过真。”
云罗道:“怎么?她既有才且貌美,你不喜欢?”
“不是。”楚岫摇了摇头,忖度有时,慢慢地道,“我被师傅带上山,师弟先我已在。我能上山,得学艺,都是因为有师弟,师傅交代给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便是让我终其一生都为师弟而存在,保护他,在他身后,或许是师傅觉得这样子得不到他想要的完整的承诺,言语间便又隐约定下了我俩的婚事。并不曾明白的说,我和师弟却都知道这回事,也承认是事实,但是彼此之间,是从不曾当过真。”
“那又是为什么?”
楚岫苦笑道:“我说不清……可是从记事起,我不曾见过她女孩子模样……你能想象么?每天我面对着一个小男孩,他慢慢地长大成少年,到后来是日渐威严的宰辅大人,你想象一下,我又怎能当真?”
其实她也曾还复女装,但每当那个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总是不太愿意让他亲眼目睹,只除了两年前大相国寺一行,但他因为有事而到晚到,只见到她为定王示弱的一幕。那是她难得的女装,也是难得的她着女装时面对男子,正是心防最弱之时,从此以后她心里深藏下的那道影子,深为禁忌,可是绝不是他。
只不过,在他心里,也未必见得,就有她深深的影子。
楚岫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而且她喜欢的……”
他不曾再说下去,云罗目光微烁,却也没有再行追问,道:“楚相公,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楚岫道:“是什么事情?”
云罗微笑道:“不用这样大防似的防着我,我让你答应的事,会有多难?”
楚岫也为之一笑,却一本正经道:“你和我师弟越来越象,我怕胡乱答应。”
云罗点点头,默然不语。楚岫道:“怎么又不说了?”
云罗道:“你既防我,余下的话再说毫无意义。”
楚岫道:“何不说一说,也许……不难呢?”
但是无论他如何问,云罗都不肯再开口,只道:“夜深了,楚相公,请你走吧。”
皇帝与将士宿在前营,不在这里,但云罗的身份,倒底尴尬,她既出了言,楚岫就不能不走,楚岫走了两步,回头道:“你下次想好和我说?”
云罗微笑道:“我再想想罢。”
楚岫望着她,半晌,忽道:“云罗,你说,我答应。”
他少年起答应保护师弟,就是一辈子的事,这个人“答应”这两个字的份量很重很重,云罗顿然眼睫微湿,低声道:“我就要你唤我的名字,我就要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视我如仇,也别,视如陌路人。楚相公,请你永如今日,请你一直都是云罗的知友。”
原来她只是这样微薄的要求,楚岫一阵心酸,却从话里听出别样的意味:“你和师弟成仇,是打算开始正式清算了吗?”
云罗不答。
楚岫不死心,又问:“你和他,都是可怜人,你……不能原谅他?”
“原谅他?”云罗睁大眼睛道,“原谅他假装是我的好友,原谅他借我认识韶王,原谅他害我全家父丧弟亡,原谅他……”
戛然而止,眼泪却不自觉涌出,轻泣道:“我明白那个要求未免过份,你和他多年情谊,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只是太寒冷。”
楚岫忍住替她拭泪的冲动,柔声道:“相识一场,不在久或不久。”
云罗抬头道:“那么,你答应了?”
楚岫道:“我答应,在你说之前我就答应了啊。楚岫有生之年,一定做到。”
是他有生之年,倘若有生之年是看得到的时限内,云罗听出这话语中一丝不祥之意,却不愿深思,微笑起来。
目送白衣远去,云罗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听了多久啦,出来罢。”
秋林笑嘻嘻地闪出来:“奴婢护驾,可不是偷听些什么。”
云罗莞尔道:“你护驾护得很好,也不会去禀知皇上吧?”
秋林肃然道:“奴婢只有一颗心,一双眼睛,没有嘴巴。”
云罗笑了笑,却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秋林,你真好。”
“奴婢再好,娘娘也不曾反復求着奴婢做娘娘一生的知友。”
云罗道:“只怕秋林志不在此,倘若你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秋林道:“娘娘,你越来越象一个人。”
云罗道:“柳大丞相?”
秋林摇头道:“闻晦老和尚。”
云罗不解地瞧着他,秋林笑道:“难道咱俩不是在持续打机锋吗?”
云罗笑出了声:“和秋林说话,真是快乐。”
然而她的笑容渐渐湮止,慢慢地道:“秋林,有件事我拜托你。”
秋林看着她的脸色道:“娘娘请吩咐。”
“我要找到那位铁面将军的下落。”云罗道,“柳欢宴明明和他有联系,所以我已让皇上绊住柳欢宴,楚相公,我自有办法,秋林,单你一个,肯定能找到这个人的下落,对不对?”
秋林不答。这一回,才是真正的犹豫,虽然他早就开始帮助云罗,然而,迄今为止,不曾“背叛”柳欢宴。
身为奴婢,心却是这个天底下最随性的人,他不肯对任何人表忠心,他不肯向任何人轻易许诺,他只想能力范围帮助他看得顺眼的人——但决不意味着对此忠心,对彼就可背叛。
云罗轻叹道:“秋林,我不是逼你,但是,你也明白,这一件事,必须要做的,我不做,皇上做,皇上将派何人,你岂有不知?”
秋林慢吞吞地道:“皇上是派小林子出马。”
小林子是当下宫中最得用和走红的太监,小林子和秋林的关系一点也不融洽,甚至见了面,小林子就眼红,恨秋林恨得牙痒痒的。
但是秋林却不能恨小林子。
因为小林子是临止的徒弟。
临止的徒弟取名叫小林子,是因为临止记得他有一个师弟叫“秋林”。
秋林闷闷地道:“娘娘,奴婢和你在一起,也开始感到压力了。”
“人之一生,岂能永远随心?”
“……我去寻找你要的答案,可是别让小林子冒险。”
“多谢秋林。”
106 君今在罗网
月色如霜,映得半山一片雪白。
摘下面具,还原成一个最普通的人,穆澈怔怔抬头仰望着天上半轮钩月,月下一道拖得很长的凄凉影。
柳欢宴那次来,把彼此间那层薄幕掀开,换来的不是惊喜,而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失落。
平心而论,从前柳欢宴待他不算好,把他从山中救回之后,便一直将他困于地下囚牢,令他失去了自由,然而那段岁月对他而言,却是平生中最美妙的日子,只因为心中有一个她。尽管柳欢宴说,他心中的“她”另有婚配,断言他们的缘份到此为止,尽管他自己朝不保夕,安危难测,可是种种困境都无法使他感到颓唐,这个世上,有一个“她”在等他努力,那些困难,那些荆棘,不过是幸福之前惯有的折难。
后来楚岫悄悄地放他走,历尽千辛来到边关,重新组织属于自己的力量,两年来,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仿佛身边有“她”相伴,分外甜蜜,分外充实。他在想,总有一天,阳光灿烂。
可是柳欢宴不曾骗他,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是世界上最近,又最远的那种。
他不怪柳欢宴为何不肯早些相告,他只管造化弄人,苍天无情。
他俩是兄妹,竟是兄妹!
柳欢颜秀美绝俗的容颜时时闪回,每一张脸都是充满悲哀。他想忘掉她的名字和容颜,可是两年来早已铭心刻骨地深。
失去她,就算得到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更何况,这天下,对他而言突然间那么遥远,他无意趣,柳欢宴也在压制,他再也没有勇气,再次振起雄心万丈。
颓丧、焦急、难耐的日子里,他眼中所见,再也不是那个变化万千的战场,只有她时而明媚时而悲凉的眼。
“欢颜,你在哪里?”他痛苦地想道,“我要见你,我要见你,我只要再见到你!我不要快乐,不要幸福,不要生命,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我只想再见见你。”
草木间雾气轻袅,平素精明过人的定王,丝毫也不曾发现自己这一刻的意志是多么软弱,竟将心里的话,喃喃吐出。
草木轻耸,穆澈倏然回过头来,隐约见到一条窈窕身影,脱口而出:“欢颜?!”
那女子缓缓走出,雪白的衣裳,不染纤尘,眉目如画,清丽脱俗,穆澈只感有三分眼熟,可是大失所望:“你?”
草木轻扬,白衫女郎的面庞在其中隐隐约约,眉目间有未及收回的三分讥嘲,三分惊异,还有四分,却是冷若冰霜。
她缓缓开了口:“不记得了?看起来定王殿下记性不太好呢,不过算起来,我怎样也该唤你一声四哥吧。”
“四哥?”穆澈脑子里昏昏沉沉,记忆深处仿佛还留着那片如雪衣影,然而眼面前的人陌生多过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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