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牙摇头,“黑灯瞎火的,又怕惊动了旁人,哪里敢细看,没瞧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着和上次去咱们寨子时差不多,脸上总带着三分笑,说话也是和气得很。”
辰年摸不着什么头绪,也猜不到封君扬为何会寻来,只得起身去那院子见他。
那院子不大,屋子自然也小巧,虽只点了书案上一盏烛台,却也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封君扬负手立在书架前,正在看架上的藏书,听见脚步声回身往门口看过来,待目光落到辰年头上时,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辰年瞧他刚回身时唇角还是上弯的,待看到她头上时才皱了眉,稍一寻思就猜到了缘由。她之前几次去他住处寻他,都是扮作男子模样,今日因是在城守府内,就穿了寻常的女子衣裙,只是头发却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
辰年故作不察,问封君扬道:“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紧事?”
封君扬忍了又忍,这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拆了她那发髻。他心中恼怒至极,面上虽还带着浅浅微笑,言语上却已是忍不住刻薄,道:“既然来,便是有要紧事,总不是来寻郑夫人叙旧情的。”
辰年真想转身就走,可受形势所迫,她不得不与封君扬虚以委蛇,只得强自压下脾气,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城守府人多眼杂,不知藏着谁的眼线。我既然名义上嫁了人,总不好再做未婚打扮。”
她这般出言解释,封君扬心中方舒服了些,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辰年微微垂目,心中暗道:你都屡次说不再与我纠缠往事,却是次次都不算数,倒还有脸来抱怨我。你且先等着,待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毕,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定要给你留封书信,气你个半死才行!
封君扬哪里知道她心中存的是这样心思,见她垂目不语,还当她是委屈,又想之前确是他的错处,才将她逼到如此地步,不禁心存愧疚,深深看她两眼,轻声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你莫要生气。”
辰年淡淡一笑,转过了话题,问他道:“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封君扬立在那里看她片刻,这才答道:“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宜平。”
辰年早知他不可能在宜平长留,倒不觉如何意外。她有意表现一下不舍,可此刻心中只觉轻松,高兴还来不及,实在装不出那个样子,便就只低了头,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是去军中还是回盛都?”
她垂头低语,虽未说半句不舍之言,可那神态却比言语还要动人。封君扬瞧入眼中,心里既觉甜蜜又是酸涩。他这几日苦苦抑制,方没有找借口寻她见面,直到今日接到消息,需得马上离开宜平,便再也按捺不住情感,只想着临走前再来见她一面。
“去军中。”封君扬回答,又解释道:“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不日就要渡江,我需得过去。”
辰年听他这话,一时顾不得作态,只抬头去看他,问道:“大军渡江后要去哪里?不进宜平城么?”
她眼睛里映着烛光,亮闪闪的,满是兴趣与好奇,哪里还有半点忧伤。封君扬愣了一愣,才知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不禁摇头苦笑。见他这般反应,辰年方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露了馅,忍不住咧嘴一笑,不经意间却是显出些年少时的顽皮。
封君扬不觉多看了她两眼,这才收回视线,冷静说道:“守株待兔固然轻松,却也怕跑了兔子。况且宜平流民太多,会走漏消息。大军不进宜平城,渡江后趁夜绕过宜平,直接往西去襄州。这几日我会派人将宜平城至宛江渡口的道路清理干净。你也看好了你那些流民,不论是城内的,还是新从北边来的,一律不许他们往南走。否则,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辰年点头,道:“我会寻个合理的借口,将各处城门关闭两天,不许人过。待你大军过去后,再恢复原样。”她心中一动,又忍不住问道:“贺泽已经往这边来了?”
封君扬道:“来了,兵马已到雍州南部,过不些时日就要进入襄州界内。”
辰年微微偏头,咬唇思量。
封君扬瞧她又去咬那唇瓣,忍不住轻声斥道:“不许咬唇。”
辰年正全神考虑事情,被他喝得一愣,却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有些诧异地看他,问道:“什么?”
封君扬刚刚是一时情不自禁,才会说出那话来,此刻如何好再重复,便就也没答她这话,只淡淡说道:“不用想了,贺泽遇伏,以他的脾气,只会往两处去。”
辰年刚才思量的便就是这个问题,闻言便就接道:“要么继续往东,拼死来夺下这宜平,据城以待援兵。要么,就要往北退,经青州再往豫州,逃回贺家的势力范围。”
“不错。”封君扬点头,又道:“我已给郑纶传信,命他带兵往南来,堵死贺泽北逃之路。”
辰年想了想,却是问道:“若贺泽来攻宜平,我需得守住宜平多久?”
她对战事仿佛有着天生的敏锐,无需他提点便能看到关键所在。封君扬看她两眼,含笑道:“你就不能装一装傻,也好叫我能多说两句。”
“哦。”辰年应了一声,顿了顿,却是说道:“正事上装什么傻?不如快些说完,留些时间多说几句闲话。”
她这分明是随口应付,封君扬却听得怦然心动,便简洁明了地说道:“若贺泽是败逃过来,我的追兵必然会紧随其后,你能把宜平守上七八日即可。可若他是绕过我的伏击,你就需得多守几日。”
他停了停,略一合算,继续说道:“有上半月也就够了,我大军必会赶到。只一点你且记住,便是我大军到了,你也不要出城迎敌,切莫给贺泽机会进入城中。”
辰年点头,思量片刻,又道:“我全无守城经验,寨中那些人怕也没这个本事。”
封君扬道:“郑纶留在宜平的那员偏将便就个善守城的人,你将你的那些寨兵交予他指挥,再加上他的三千人马,守城半月不算艰难。另外,我再留一些暗卫给你使用。”
辰年微怔,笑着推辞道:“暗卫就不用了,我眼下的武功,自保不成问题,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封君扬瞥她一眼,淡淡道:“说开了,不只是要保护你,还要看着你,省得我再进宜平的时候,你人却没了踪影。”
辰年颇觉无语,不悦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好似我是犯人一般,还需得你派人看着!”
封君扬抬眼看她,反问道:“你能保证不跑吗?”
辰年闻言,毫不犹豫地应道:“我为什么要跑?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莫说我没打算逃走,便是真的要走,我也会堂堂正正地走,我又不欠你什么,你也拦不下我!”
封君扬轻勾唇角,缓缓点头,道:“不错,有长进了,已是能睁眼说瞎话了。”他说着上前,伸出手指去点辰年心口,“你少动你这小心眼,你这里想些什么,我全都知道。”
辰年全无防备,直被他戳中胸口,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身子忙往旁侧一闪,鱼儿一般滑了开去,沉脸说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这一回倒是真冤枉了封君扬,他动手前还真没起轻薄之心,直到指尖触到那温热软绵,方意识到所点的地方不对。他自己不觉也有些尴尬,收回手来,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抬眼间瞧见辰年面上还有些羞怒,只得讪讪解释道:“我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辰年冷冷看他一眼,并不肯信他。封君扬知晓此种事越描越黑,不好多说,也唯有呐呐沉默。
屋内一时静寂下来,有夜风从那敞开的门窗处悄悄潜入,逗得烛台上火苗随之轻轻摇曳。灯光忽明忽暗,柔和了辰年眉眼间的清冷。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封君扬默默看她,恍惚间又回到了永宁二年的初夏,两人腻在书房中,情浓处也是无话,他是她的阿策,她是他的辰年。
辰年抬眼看封君扬,见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猜他心思定是去了别处,不禁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出声唤他道:“封王爷?”
封君扬心神这才回来些,微微垂目,却是低声说道:“正事说完了。”
辰年扬眉,道:“那好,夜色已深,我就不留您了。您早些回去,也好稍作休息。”
她之前分明说了讲完正事再说闲话的,不想竟就这样打发了他。封君扬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过去咬她两口解气才好。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骗子!”
辰年假作没有听见,只侧身往外让他,道:“外面路黑,我叫人多点两盏灯笼给你照路。”
封君扬站在那里看她片刻,却是忽地笑了笑,迈步往外走去。走过她身边时,他却又停了下脚步,正色问她道:“谢寨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考虑,只凭你的直觉,答我是或者不是,可好?”
第八章风雨欲来
封君扬转身,向她走近了两步,暧昧低语:“你也知道,我这几年为你守身如玉。若是我碰了别的女子,你是不是就再不会要我了?嗯?”
辰年本就防备着他,当即就听出他这问题非但是在调戏她,还是个圈套,根本就无法用“是”与“不是”来回答。她虽有话可以答他,可他屡次戏弄于她,她哪里甘心次次退让。转念间,她已是拿了主意,竟是迅疾出手,往他面上扇去,想借着恼羞,打他一个耳光出气。
不想封君扬却早有防备,伸手拨开她的手掌,飞快地抽身后退,嘴中却是极为无辜地说道:“你不答便不答,怎的动起了手?”
说话间,他人已是退到了门外。打耳光这事,凭得就是一时冲动才能做。辰年心中虽恼,却也不好追出去打他,只得立在屋内恨恨瞪他。封君扬立在廊下,哈哈一笑,这才转身快步离去。立时便有两个暗卫从藏身处现出身形,在后紧追上去。
新武元年九月,贺泽察觉到自己上当受骗,极度恼羞之下,顾不得请示贺臻,领五万大军从西北抽身出来,转身往宜平方向猛扑过来,试图趁着封君扬还在宛江南岸聚集军队之际,夺下宜平城,扼住其北上的通道。不想封君扬十万大军早已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江,趁夜绕宜平而过,往西进入襄州界内的丘陵山区设伏。
贺泽大军行至襄州界内一处山窝处时遭到封君扬伏击。一方是连日行军的疲惫之师,另一方却已是养精蓄锐几日,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战局的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双方混战一日有余,贺泽军大败。
若是一般人物,既已大败,该是往回逃才是。可贺泽在外领兵多年,曾立下赫赫战功,也算是一员悍将。他见封君扬大军在此拦截,料定宜平城内兵力空虚,带军不退反进,竟冲破封君扬大军的层层堵截,继续扑向宜平。若说之前他还头脑发热,行事冲动,现在封君扬手上栽了个大跟头,可却意外地叫他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变换原有的行军路线,连夜奔驰,竟接连避过了几处伏兵。
快出襄州时,贺泽指着所经的一处险要,吩咐身边副将道:“此处易守难攻,我分你五千人马,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必须将封君扬拖在此处十日!”
他此刻手上人马已不足三万,却分五千出来给那副将,便只剩了两万人去攻宜平城。攻城不比野战,只要算计得当,便是以少胜多都有可能。攻城需以几倍兵力于守军,或围或困,耗许多时日,方有可能破城而入。这样算来,便是宜平城内只有几千守军,贺泽仅用两万人马,也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内夺下宜平。
那副将说道:“将军,末将不要五千,您给我留两千人马即可,只要还剩一人一马,末将就不叫那封君扬过这山坳!”
“五千,我给你五千人马,不需你死得只剩一人一马,只要你拖住他十日即可,十日后,你可见机行事。”贺泽沉声说道。
那副将领命,立了军令状给贺泽,这才带着五千人马留下,准备在此拦击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封君扬大军。
贺泽那心腹幕僚见他仍一意孤行去夺宜平,忍不住出言劝道:“十二公子,这个时候切不可意气用事,以我所见,不若暂且忍耐,先带兵回转,再以图后计。”
贺泽回头看他,淡淡道:“你当他封君扬就肯放咱们回转吗?他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来引咱们入彀,就没想着再放咱们回去。不信你往北去,怕是走不多远就要遇到郑纶。”
“可咱们手上仅剩两万败军,想在十日之内夺下宜平,简直难如登天!”那幕僚叹道。
贺泽冷冷一笑,却是说道:“不难,只要守宜平的是那谢辰年,这就不难。”
宜平城内,辰年早早地就将手中几千寨兵交给了郑纶留下的偏将宋琰,自己只专心安置城内流民。
那宋琰也是出自云西王府,只不过与郑纶还有不同,他出身良好,家族在云西颇有声望,本人年纪虽不大,却老成稳重。他提前得过封君扬的交代,瞧辰年这般行事,料定她是另有打算,便就私下寻了过来,客气说道:“谢寨主,您把聚义寨的寨兵全都交到末将手上,这是您对末将的信任,末将十分感激。只是眼下大战在即,城防之事,还需您来主持大局,末将鼎力协助,才好守这宜平城。”
辰年还真是想着趁乱脱身,这才把军务全都转交出去,不想宋琰竟这般要求,奇道:“这是为何?我又不懂守城之事,出面挂个虚名,反而会碍你手脚。”
宋琰腼腆一笑,道:“不瞒谢寨主,您那寨兵里有一多半是江湖人士,全靠有您的威名震着,这才能听从号令。可末将只是一员小将,一无威名,二无资历,怕到时会指使不动他们。”
他称那些寨兵为江湖人士,还是委婉说法。说白了,聚义寨的寨兵中,有近半数都是太行山里的山匪出身,虽骁勇彪悍,却也野性难驯,的确不好指挥。辰年想了想,问他道:“你想叫我如何?”
宋琰道:“只想请您每日都去军中坐镇,早晚再和末将巡一巡各处城防,震慑一下他们便是。”
这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想将她绑死在军中,一日不得离开。辰年听完这话,不禁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王爷走时,可对你有过什么交代?”
宋琰不卑不亢地答道:“王爷临走时嘱咐末将,协助您守好宜平。”
辰年瞧出这人只是表面上看着老实罢了,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