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水仙的香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香甜。
今日不比往日,年夜饭是可男女同席的。遂仍旧摆出了那张红漆木流水的长圆桌,上盖着紫金挂镂空珠的桌旗,桌两边按照次序坐满了人。
唐老爷跟太太周夫人坐在主位——一张铺着猩猩红靠垫的长蟒通榻上铺着白狐皮的坐褥,其余座椅皆是铺着灰狐椅搭子的红梅雕花漆椅,上坐着的依次是女婿乔一本及三个儿子并着外孙及两个孙子,唐时雨因还小,遂由奶娘在一边服侍着。
右手边坐着的是女儿唐有琴并着两个儿媳妇及孙女们,最末才是柳姨娘及田二奶奶的亲妹子田丝罗。
那田丝罗仍旧是华衣美裳,刚一落座就吸引了对面几位爷的目光。
唐云暖暗暗观察,唯有自己的父亲唐有棋表现出大家公子的风范,目不斜视。田家二姑娘丝罗毕竟是二叔唐有书的小姨子,因此二叔即便抬眼看美女也是很谨慎的,这就尤显得一旁的三叔唐有画的目光尤为放肆,那眼风递得何止是“频频”两字就可以形容的。
椅子下的黄铜银炭的脚炉烘得唐云暖满身是汗,抬眼看满桌珍馐美味,不过是些图吉利的菜名跟些名贵食材,报春却也在唐云暖的建议下加了些新鲜的菜式在里面。
所谓红玉金羽就是橙汁鸡翅,甜香脱骨,吃得太太周夫人很是欣喜,连连要赏厨房,田二奶奶一改往日跋扈张扬的气势,这次回府反而低眉顺目地频频为太太布菜。
柳姨娘就很是会找茬。
“怎么这同样是干烧鲍鱼,碗里竟有三头鲍的,也有两头鲍的,这是怎么回事?”
田二奶奶身后站了个穿橙色夹袄的姑娘,这丫头极其眼生,头上别了一朵丝绢堆的橙花。不过十二三岁大小,虽然脸上还一团稚气,却跟从前跟着二奶奶的柳黄一样伶牙俐齿,指着那鲍鱼促狭道:
“姨娘看那三头的鲍鱼,是二奶奶娘家送来的年礼,两头的嘛……”
红豆在一边提醒:“姑娘,那是二奶奶从家领来顶替柳黄的丫鬟,名唤柳橙。”
那叫做柳橙的丫鬟瞄了瞄许大奶奶,有些意味深长地道:
“奴婢就不知道了。”
周夫人乐得吃不花钱的鲍鱼,这桌上山珍海味的原料有一半都是田家的年礼,而大儿媳派去京城采买的海味山货明显不如这些,再兼之前许家姑娘的事多少让太太有些介怀,太太就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
“我大儿媳是惯会过日子的,只是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习惯了勤俭,半月来倒是替我省下不少银子,所以不免刻薄了些。”
这话很是打了许大奶奶的脸,唐云暖瞧着娘亲的眉毛瞬间抖了一下,可许蕙娘毕竟仍旧是管家的奶奶,满屋子主子奴才虽都听见了这话,却仿佛都跟没听见一般,该吃酒的吃酒,要服侍的服侍,倒让好容易找见话茬来抨击许大奶奶的柳姨娘颇有些失望。
田二奶奶仍要挑事:“说到会过日子,大嫂子绝对是一把好手,我虽不理家,却也知道开源节流四个字,嫂子呢不过是节省些,那许家舅爷却是挣钱的行家,我回府时路过双春楼眼见那样客似云来,想来许家舅爷这开源也算是做的不错了。”
田二奶奶又饮了一杯梨花白,憋着坏再道:
“又听闻嫂子兄长家有个如花似玉的外甥女,想来也该遗传些许家赚钱的本事,只是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若不靠嫁入朱门大户,又有什么办法来为许家光耀门楣呢?”
唐云暖早料到了田二奶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挑拨的机会,只是田二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竟然敢在年夜宴这样重要的宴席上,在唐老爷面前公然提起这件唐有琴十分之忌讳的事,难不成田二疯了,竟然忘记了唐家是暂住在乔宅里,还是她知晓了唐有琴有心为唐有棋捐官,将唐有琴也算作打压对象之一。
唐云暖眼见唐有琴握着琥珀杯的手都气颤了,酒都洒在了桌旗上,不禁觉得事有蹊跷。
田二不是傻子,即便她心知肚明姑母已经站在了大房这一边,她若手上没有绝对的王牌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是这王牌到底是什么呢?
田二奶奶的挑拨果然生了效,祖父唐雍唐老爷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筷子,有些不悦地问到:
“怎么前几日我听说子默小小年纪,竟不好好读书,要早早收许家的姑娘为妾室,可有这回事?”
唐老爷虽罢了官,在唐家仍旧是一家之主,乔子默本来胆子就小,这一句问话吓得他脸犹如西湖蛋羹一般白。
乔一本一见岳父恼了,赶紧离席走到桌尾施礼,眉头紧锁,搜肠刮肚地在寻找借口来解释。
也是心中紧张,乔一本一没注意脚下就绊在了隆起的地毡上,眼见就要跌在地上,这快四十的人跌一下可不是玩的,唐有琴也不顾一家主母的仪态惊呼了一句“相公小心。”
却见一个桃红色身影施施而至,一把拉住了就要跌倒的乔一本,这一拉却没拉住,整个人就也跌到了乔一本怀里。
乔一本仿佛做梦般跌到了地上,却一点都没觉得疼,只觉得暖玉生香在怀,那一抹香气,忽然就让他觉得身体里暖暖的,从手指头尖到头发丝都麻了一下。
可惜乔老爷不是现代人,不然就该知道这种感觉叫做——触电。
☆、旱魃
对于田二奶奶的手段,唐云暖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只是舍不得妹妹套不着姐夫这个道理,唐云暖却迟钝到年初一去参拜鸿雁庵归来才参透了。
鸿雁寺原本只是土地庙,先皇后也就是当今的亲娘静祯皇后曾在此求子,得子后修了庵趟以感恩天赐龙子才改建为尼姑庵,就建在鸿雁顶上,如今已是永平府鼎鼎大名的名胜。
建成伊始就因得了中宫懿旨而名声大噪,也吸引了永平府十里八乡的官家太太跟富贾女眷来参拜。
鸿雁庵每岁年初一有庙市,更有极宏伟虔诚的祈愿的仪式,香火很是鼎盛。
周夫人是一早就听说过先皇后是在鸿雁顶上的尼姑庵上了第一柱香才稳坐中宫之位的,早在京中时候就早有来此游赏上香之意。
偏偏鸿雁庵的主事静室师太是最会应酬官家太太的,年前就亲自过府里下了极精致的帖子来请,极尽卑微讨好逢迎之能事,仿佛周夫人不赏脸在大年初一去上第一炷香,永平府来年就要天下大乱一般。
周夫人本就是信佛之人,再兼一向是出惯了风头的,一想到可以携带全家女眷浩浩荡荡地出街受百姓仰视羡慕,那躲在深宅大院里久久得不到满足的虚荣心就蠢蠢欲动。
初一一早,后宅里的小厮婆子们便一早将车马软轿都预备好,浩浩荡荡地朝鸿雁庵去了。
唐云暖穿越到古代后倒是很少出门,一路坐着小轿出闹市进山林,微微挑起轿帘倒看到山峦叠嶂,松柏葱郁,也算得上是个山清水秀,颇觉灵气感人。
脱离了深宅大院的勾心斗角,见了这样一个佛家仙境,唐云暖几乎想要住在这里了。
不过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太太奶奶们一早都被住持迎走了去上香,唐云暖早听说鸿雁顶上有一口五色泉水,其味甘甜,能治百病。
观其地貌,想来那泉眼应是矿泉水,取来酿酒泡茶,应该都是上品。
反正鸿雁顶上早已经戒严,不准外人靠近,唐云暖遂带着红豆执一个冰纹青瓷的瓶子去寻那五色泉水了。
顺着庵里修行的尼姑指的路,主仆二人缓缓行至泉水边,路上只见山明林茂,松柏葱郁遮天蔽日,殿中栩栩如生的大佛小佛数尊、香火缭绕让人心旷神怡。
行至庵堂后门的偏僻处有一处竹林,唐云暖忽然听到远处有争执之声,不觉皱了眉头。
红豆也道这鸿雁寺为迎接唐家女眷是一早就在山下戒严了的,想来是附近住的乡野村妇为求上香而跟守门的尼姑争吵,遂要拦着姑娘不让去看。
红豆还没开口,唐云暖却自行往那吵嚷地方去了。
果然如红豆所想,庵堂后门的一圈竹栅栏外,一行两个女人恳求守门的尼姑放行,却没有提到上香一事。
唐云暖拽着红豆站在树荫下影影绰绰地望着竹门那边,只听其中一个年纪较大、衣衫颇有些褴褛的老妈妈低声下气道:
“烦请您行个方便,我们是京中人士,因落难实在寻不来个落脚之地才来投庵,并不敢多扰,只是暂住几天,这是我们舍的香油钱。”
那妈妈伸手就将三吊钱从栅栏的缝隙中递给尼姑,尼姑当即接了,却撇嘴不屑道:
“就这三吊钱,还敢自称是京城里来的,不要笑掉我的大牙,前面上香的唐家粗使的丫鬟都要比你们体面些,赶紧走赶紧走,今日有贵客来庵堂,师太一早就嘱咐了不能放外人进来。”
唐云暖躲在暗处,冷眼看着那说话的妈妈身后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虽然隔着远看不清长相,但那姑娘一身银红菊纹绉纱缎面交领长袄虽有些脏旧了,却的确是京中的式样,
衣着虽破烂,但那料子却是极好的,母亲没有开店管家之前,即便唐云暖也没有几件这种绉纱缎缝制的衣服。
那老妈妈说的也的确是京中的官话,可见没有扯谎。
“或者是京中富贵女眷,落难流落至此地,倒看尽了人间冷暖了。”
唐云暖毕竟也是从京里来的,很是在唐家吃了些苦,看那姑娘就有些感同身受了。
那看门的尼姑接了钱却不预备开门,也没有将钱还回去的意思,转身要走。门外身后穿绉纱缎的姑娘忽然轻哼了一声:
“既然佛祖不愿庇佑苦命人,如何还收我们的香烛钱,师太既看不上我们的钱,还是请归还吧。”
姑娘语气轻缓,夹带着一丝冷漠跟不屑,弹压之外却仍维持着礼貌风度,唐云暖不觉对这姑娘有些好奇跟莫名的好感。
那姑还要反唇相讥,红豆就自树荫下走了出来:“师太有礼。”
尼姑一见是唐家的丫鬟,还不赶紧还了一礼,眉开眼笑道:
“施主如何不在前面用茶,这后门里怪乱怪脏的,仔细弄脏了施主精巧的鞋。”
红豆略笑了笑,伸手便是二两银子将那贪财的尼姑赶走,却听见门外穿绉纱缎的姑娘叹一句:
“大灾之年,也难怪连佛门重地,也有这样贪财势力的小人。”
红豆将竹门打开将那二人迎了进来,唐云暖才从树后现身,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主一仆,那妈妈虽上了年纪,仍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后的姑娘缓步而行。
那姑娘走近了才缓缓面向唐云暖行了一礼:“滴水之恩,他日定会涌泉相报。”
一个人的出身往往不能看其穿戴,反而要看她眉眼举动中的气度,眼前的姑娘面容只能说是清秀,神情甚至有些冷漠,一颦一笑却自有她的优雅,行动举止一丝声音都没有。脸上虽然是仆仆风尘,却仍旧容光焕发,依稀看得出从前的皮光肉嫩。
养得出这样的姑娘,必然是大家富贾,只是家教气度都好。简单一身长袄,不过随便挽了一下头发,那眼睛宛如寒潭池水般能看进人心里去。
唐云暖不禁感叹,所谓人淡如菊,大抵如此了。
“佛祖还是会庇佑众生的,姑娘自己就是个有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无须介怀,那二两银子,就算是我的香烛钱了。”
那妈妈就也上前施了一礼:“老奴谢这位姑娘了,我们姑娘姓沈,本是京中人士,因路遇强盗才狼狈至此。”
唐云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看那姑娘眉眼中有一丝哀怨,想来也是可怜人,自然也不必深问什么,不过略微笑笑便转身要走。
忽然那姑娘唤住了唐云暖:“姑娘可是今日来上香的唐家女眷?”
唐云暖略微有些惊愕,却并不作答,却见那姑娘微挑娥眉,语气虽有些冷冷的,内容却很让唐云暖感兴趣:
“我听说,唐家败了,举家迁往永平府了。看姑娘的年纪,唐大人该是姑娘的祖父吧。”
唐云暖虽然一早就知道这姑娘的出身不一般,却没想到也深知官场中事,内在远比外表成熟的沈姑娘又开了口:
“想来唐姑娘并不是缺衣少食之人,我并不敢许诺将来能报答姑娘什么,不如就送姑娘两句话——退藏恨雨师,健步闻旱魃,姑娘若想长在永平府里住,还是好自为之吧。”
唐云暖无论是前生今世,都听不懂什么佛偈谚语,待要问个明白却见那姑娘却没有再往下聊的意思,转身又施一礼:“我已经送姑娘一句话,姑娘为我花了二两银子,咱们现在算是一笔勾销了。”
沈姑娘转身而去,这庵堂不小,想来她自有办法寻到栖身之处,只是红豆皱着眉毛抱怨:
“这人没多少钱,口气倒不小,吟诗的多了,女儿家还能比风少爷或许家表少爷有学识吗?两句诗就值了二两银子了?”
唐云暖仿佛在哪里读过这句诗,这么一耳朵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说的没错,可惜我也是个女儿家,并不及我这两个哥哥有学识,否则也就能听懂她的意思了。我看这个沈姑娘绝非等闲之辈,不像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她既敢说这样的话,可见这句诗绝对不止二两银子了。”
唐家一行人是直到夕阳西下才回了后宅的,唐云暖一路上反复琢磨这几句话,只恨自己前世今生都将没将心思放在古典诗词上,不会会吟几首脍炙人口的卖弄。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尤其在没有百度跟谷歌的年代里体会愈加深刻。
才回了斗春院,唐云暖翻箱倒柜地找诗集来找这两句诗的出处,更喊来绯堇将唐风和的诗书全搬至斗春院一页页翻找,主仆几人正忙得热闹,忽听见吵嚷起来。
不远处传来尖叫怒骂跟劝阻的声,至少是三个女人再掺和,因为唐云暖只觉得至少有一千五百只鸭子围住了斗春院,只多不少。
“去打听打听,兰溪庭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明显是从胭脂潭那边传过来的,即便隔着水音儿仍旧很是扰人,可以想见全家除了最爱惹是生非的二奶奶,再不会有人敢大正月里闹得这样不成体统。
最会收集情报的红豆还不赶紧应了,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出抱厦,紫棠为了取笑她手里的书都乱了:
“你们看这蹄子,一说要她去打听赶紧脚底抹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