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起身,走向殿外接驾。只见宫人挑着两排琉璃宫灯向殿内走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被簇拥在当中。缓步走来,疲态尽露。
看得我好心疼。
父皇似乎也早就看到了我,目光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冰冷,却满是倦色。
行过礼,父皇长袖一摆,殿内的宫人如数退下。
偌大的宫殿内,只余下我们父女两人。
“父皇,豆儿不孝。”沉默了很久,我重新跪倒在父皇的面前,说出这句话。
“父皇,豆儿自从离开父皇身边的那一天起,便日夜悬心父皇的身体。恨不得,肋生双翅,尽快飞回父皇的身边。至今才归,却有很多原因。可在豆儿心中,没有一刻不挂念父皇的。
父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生我的气,能不能直言告诉我……
难道父皇是嫌弃豆儿变丑了?”
过了一会,一双大手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让我心头一暖。
“时至今日,父皇十分后悔……”
我抬起头,看着父皇花白的须发。他微微合上了双眼,一声叹息自喉中溢出。
“父皇十分后悔将你送往凤凰山学艺,今日看来,还不如当初安排你在宫外哪处行宫长大,也必定好过今日。”
“父皇?”
父皇没有理睬我的不解,接着说道:“父皇知道你本是一个乖顺,善良的孩子。只是宫外学艺十年,涉世太浅。这样的心性太过容易被人蒙骗,你所犯的欺君之罪,父皇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与何子衿的事情,朕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这般痴情,今后还不知会为他做出多少傻事来。”
“为什么?”口气有些颤抖,可是心里却是无比的挣扎。
父皇的双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顶:“豆儿,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更是大陵唯一的公主,任何时候,父皇都以你为傲。”
“可是父皇也曾经说过,父皇只希望女儿能幸福。”
父皇冷笑一声,几乎是在接下来的那一刻,便反问道:“那豆儿,你告诉父皇,你若嫁他,将如何获得幸福?失去父皇,失去兄长,豆儿会幸福吗?”
我没有想过,父皇会这样直白的问我?霎时间,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冻成冰。
还没有来得及我回答,父皇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中多了几分威严与疏离:“豆儿,完颜烈方才再次向朕求亲,朕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的。
当初你可记得自己在朕的御书房中,亲口对朕说,你对完颜烈也并非没有半点情谊,朕才会将你下嫁于他。如今你二人尚有婚约在身,此事,你将如何打算?”
“父皇,当初是女儿错了,所以女儿不想再继续害人害己。更何况,女儿当初一心想天下太平,可是女儿远去草原才知道,完颜洪泰与季可林早有勾结,求娶女儿是假,想扣女儿为人质是真。这些,难道父皇不知道吗?”
什么?父皇想用我去化解这场战争?
“父皇?当年就算我要嫁给完颜烈,也是因为他会陪着我留在中原,而不是他是草原的王子,将来会去继承什么汗位。豆儿在宫外闲散惯了,当不了他的大妃。”
“豆儿,你与完颜烈的心性,倒是有些相似之处。相信父皇,完颜烈会给你幸福的。”
“父皇,女儿的心中只有何子衿一个人,不和他在一起,此生儿臣根本没有幸福而言。”
殿内顷刻间安静下来,我再一次跪于父皇的面前,低着头看见父皇明黄色的衣摆微微抖动。
“如此说来,若是有一天何子衿夺天下,你也不嫁他为后了?”
啊?这个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父皇剧烈的咳嗽起来,我站起来上前扶住他,却被父皇狠狠的甩开。
父皇摸到身后的一把花梨木的雕花椅子坐下。仿佛一瞬间更加苍老了。
“豆儿,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儿,除了祖宗留下的江山外,父皇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父皇……”
“你可知道,何子衿是何人?父皇又是何人?你嫁给他,只会是不幸的开始。父皇为你安排的,是你最好的选择,父皇不会骗你。”
“父皇,那您告诉我何子衿是何人?父皇又是何人?”
“豆儿,你可知何子衿的父亲因何而死?”父皇似乎不准备再继续隐瞒我,欲将当年的真相再重新告诉我。
“他因何而死?”
“是朕强行留他入宫,并在他的饮食中,放了无色无味的毒粉,所以,朕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你就是仇人之女。”
父皇一字一句,说得真真切切。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误会。
想到何子衿多年的隐忍,心不由自主的隐隐作痛,连声音也有些变了:“父皇,无论如何,都是我们齐氏亏欠何家,事隔多年,难道您还要斩尽杀绝吗?”
父皇面上一惊,片刻后冷笑道:“斩尽杀绝?朕若是想斩尽杀绝就应该在他年幼之时,灭他何氏满门,又怎会之后依约让他的女儿嫁入皇宫?更还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何子衿。
朕作为帝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云南王重兵在握,在朝中呼声甚高,若是宝藏图真的是他有意藏匿,天朝必定大动,战争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朕作为一国之君,只能防患于未然。”
“可是父皇后来不是已经都看清楚了吗?当年的何树礼,忠心耿耿,并无异心,错的是父皇你。就连今日的何子衿,外敌当前,也毫不退缩。
可时至今日,父皇为何还要用同样的方法,毒害何子衿,居然连自己的皇孙,也不放过?
父皇,难道解决仇恨的方法,就是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去吗?”
“放肆!”父皇一挥手,桌上的白玉羊脂玉壶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原来,父皇在你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才会写信给太子?
你果真已经痴情到,为了何子衿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谋害你的父皇?”
“我没有。”父皇被我气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难道,何子衿身上的毒,与皇嫂与小皇侄身上的毒一并都不是父皇下的?下毒的另有其人,意在逼何子衿造反?
我瞬间醒悟,忙道:“父皇?有人要利用当年的这段仇恨,离间父皇与云南王呀。若是父皇与何子衿任何一方,轻举妄动,那便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计。父皇一定要三思而行呀。”
“豆儿心里还有父皇?只是那何子衿当年拒婚之时,便已经泄露了心机,若是他一无所知,无心复仇,就算有人离间,又会怎样?现在他会放弃复仇吗?
他此刻要的是你父皇的命,你也要嫁给他?”
“父皇,豆儿不会眼见那一天发生的。”
“你如果是这样想的,就更要离开何子衿,否则此生断无幸福可言。父皇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痛苦一生。
嫁给完颜烈,是于国,于你最好的选择。”
“父皇,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别人的,不仅是完颜烈,更是天下除了何子衿外,任何的男子。”
见我如此,父皇似乎也有些动容,内心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很久后,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对我说:“豆儿,几日前司天官于凤凰台夜观星相,发现紫微星昏暗不明,预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主吾帝有恙,帝位不稳。
你是皇家的女儿,朕除了让你幸福外,或许也会让你担当起部分皇家的责任,于你也是义不容辞。”
“父皇,女儿若是说服何子衿不再复仇,父皇是否会同意我俩的婚事?”
父皇惊讶了片刻,然后长眉一展,笑着反问道:“豆儿,若是你能说服他放弃复仇,又怎会一个人藏于林府,不愿见他?”
父皇?原来我的行踪他早就了如指掌!那我从林府后与何子衿一同回京,客栈中巧遇完颜烈,父皇也是必定知晓。更或许,此番完颜烈进京,根本就是受父皇之邀?
难道父皇真的铁了心,要我嫁给完颜烈?
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冷汗涔涔,我知道我的父皇与何子衿是同一种人,从来都说一不二。
“父皇,儿臣不嫁完颜烈。父皇也看到了,今日何子衿若有异心,又怎会只身入宫。父皇……”
“豆儿,今日父皇已将心中所想如数告诉了你,但并不是来与你商量的。”
“父皇,儿臣不敢忘却自己的责任,但是若是让我嫁给完颜烈,或者天下间任何别的男子,儿臣万死不能从命。”
父皇的面上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冰冷疏离,冷哼一声道:“难得完颜烈见了你如今的模样,仍旧对你痴心一片,你不要不知惜福,你才活了几岁,你就断定那何子衿不是在利用你,将来意图来对付朕和你的太子哥哥?
从今日起,你便给朕在这瑶华殿中老实呆着,否则朕就叫何子衿早死些日子。”
父皇……
父皇长袖一挥,转身离去。
我腾的一声,直起身,将方才桌上残留的羊脂白玉盏,拂落在地。
父皇转身看了我一眼,目露寒光,似乎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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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我便被父皇禁足于瑶华殿中,就连之前想去探望皇嫂,也未能成行。
而我与何子衿更是数日未见,我身边曾经一直服侍我的那些宫女,也被父皇换成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而我的脸没有任何的好转,也没有其他的变化。
每日里我就对着自己这张新面孔发呆,偶尔想起当初在草原上,季杏林曾掏出的那个白色的小瓶子。他说这里装的是可以让我改变容貌的毒药。
我此刻中的毒,是不是就是他那日的瓶中之物呢?
若真是如此,那解药是不是也要向他去寻呢?
可就算是,季杏林的野心如此之大,又怎会将解药轻易给我。
他要交换的,恐怕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
想到这里,心中总是不可抑制的难过起来。难道我就要伴着这副平淡的容貌过一辈子吗?
和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是一种幸福。
可是,那个男子还依旧风华绝代,你却变成了现在这样容颜平凡。就好像有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慢慢的磋磨。
心情很差,便看什么都不顺眼。可任我怎样发脾气,这瑶华殿内除了一帮哑巴宫女,再也没有人来过。
“太子殿下驾到……”宫人削尖了的嗓音传入瑶华殿,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直到看见太子哥哥俊美如仙的面庞与脸上温暖的笑容,我才知道,这不是在做梦。
雀跃着,跑到哥哥的面前,才想开口,便又忍不住愁眉苦脸起来。
我此刻心中日夜悬心的事情,此刻恐怕还不能告诉太子哥哥,否则,哥哥与何子衿又当如何相处?
“豆儿,见了皇兄不高兴?”
我的眼角瞬间弥漫起一丝水雾,噘着嘴道:“我以为太子哥哥定是嫌弃豆儿变丑了,所以这么多天才不来看豆儿。”
太子哥哥认真的看了看我的脸,端详了半天,总结道:“我看着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这张脸倒是急坏了另外一个人。”
我问道:“谁?”
太子哥哥坐到了身后的软榻上,拿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故作神秘道:“还能是谁?豆儿竟连这个也猜不到?”
登时小脸惨白,何子衿,他果然在意。
心中堵得难受。
太子哥哥将我的脸色尽收眼底后,似乎很是不忍心。忙道:“子衿说,他真想把这世间所有的镜子都砸光了,他本毫不在意,就是怕你胡思乱想。”
“他不在乎?”
太子哥哥目光温柔的看着我,说:“子衿说,你在云南身中剧毒,命在旦夕,还不忘自己的容貌,如此自恋的小姑娘,真怕你急坏了。”
我面上一热:“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太子哥哥轻轻的叹了口气,阳光从雕花的窗棱透到他的脸上,反倒觉得神情有些凄然。
“豆儿,哥哥会尽自己所能成全你二人的幸福,只是……”
太子哥哥很少这样叹气,难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大事?
“豆儿,今日金殿之上,子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父皇求亲。”
哦?求亲,他果然说道做到。他说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他钦慕之人是我齐豆。
我忐忑的问道:“那父皇怎样答他?”
“却有那匈奴王子完颜烈,走上金殿,替父皇答到,公主是我的妻子,怎可另配他人。父皇不置可否。早早的散了早朝。”
我的心一下子纠结起来,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的捏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们的未来,如此的艰难。
不仅我们,似乎连太子哥哥也受到了我们的牵连,储君之位,何其宝贵,若是稍有闪失,叫我情何以堪?
“太子哥哥,那日我给你的书信,无非是报平安,再有就是说暂时不想回宫来。为何父皇会如此震怒,连夜贬你离宫?”
哥哥眉头一下子纠缠在一处:“难道信被人换了?”
“收到的信中是你的笔迹,说话的口气也是与你一模一样,还提到了你小时候,我背你上凤凰台的事情,所以我接到信后,犹豫了很久,才忍不住去找父皇。”
“信上写的什么?”
“信中说,父皇怀疑何子衿有谋反之心,而何子衿心疑当年生父是为父皇所害。而你对此事也有所怀疑。让我务必保全何子衿与丽君的性命。
那日觐见父皇,哪知我试探着提及此事,便惹来父皇盛怒。让我不禁也有所怀疑。哪知父皇果然要削子衿的兵权,我据理力争,便连夜被贬。”
换信之人果然有心,未将事情讲明,让看信之人自己去猜。恰到好处,却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眼前浮现出一个又一个人的面孔。
慕容轩、季杏林、上官砚或者是季冠霖?
冠霖?这怎么可能?可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却只有他知道呀!
“哥哥,父皇如今气已经消了,不再恼你了?”
太子哥哥苦笑道:“嗯,气消了!”
可我怎么感觉不是那么简单。
忍不住追问道:“哥哥,不肯告诉我实情吗?”
哥哥沉默了很久,才对我道:“父皇收回了飞虎军的虎符。”
什么?飞虎军的虎符被父皇收回,飞虎军一直是储君之位权利的象征。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