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状不禁失笑:“远清,真不知你这个脾性怎么指挥三军!”
远清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漾起一弯笑,纯如清泉。
我猛然觉得失言了,远清本就因温文尔雅,被人取笑“水月将军”,我讪讪的笑了一声,扶着远清,借力跃下马车。
“小心。”远清摇了摇头,双手接住我,仿佛生怕我来个“倒栽葱”。
我打量了远清一眼,“你怎么这副打扮?”
远清轻叹一声,“少渊已然无恙,至捷,豫藤几位师兄也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凑到远清耳边,压低了声音,“回定北关?”
今日是年关,远清却要连夜赶路,刻不容缓,恰恰说明形势紧迫。
远清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调笑道,“我手眼通天,远清莫不是不知?”
远清忽而拉着我的手,面色凝重,“卿仪,待在京中,安心做你的清音侯,其他的事,不要插手……有我和少渊,不要像在奉德一样,以身犯险。”
我仍旧嬉皮笑脸,“如何安心呢?”
远清长叹一声,捏着我的肩,俯视着我,眸光温柔如水倾泻,“卿仪,我是认真的。”
我敛下眼眸,心不由的一暖,点了点头,“我明白。”
“将军……”
巷尾有四个士兵模样的人牵马等待,踱来踱去,焦急不安。
远清望了望月色,轻柔的笑一声,半是无奈半是不甘。
我不禁唏嘘,远清清瘦了,也黑了。
北方凛冽的寒风,秦川漫天的冰雪,正在慢慢的打磨他身上如兰似麝郁郁芬芳的世家骄子气质,平添了一分军人的坚韧英朗,军营苦旅让远清仿佛在经历一次蜕变。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如三月春风,似濯濯清泉的温润气质。
远清从怀里摸出包东西,包着白色丝绢,“真的要走了……这个……给你。”
说完慌张张的塞到我手中,快步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狠狠的抽了一鞭,策马而去。
我跟在马后追赶了几步,“远清,保重!”
远清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挥了挥马鞭。
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藏蓝色的斗篷在寒风中凌舞,逍遥潇洒的身姿像是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意气少年郎。
只可惜他身上有一副家族荣耀世代传承的沉重枷锁。
我看着远清,怔怔发呆,心里越发空,空的渗人,尤其是这个日子。
封言见我久久不动,“公子,进去吧,外面冷。”
我点了点头,摊开手掌打开丝绢,不由的失笑。
竟是一只羊脂玉手镯,白璧无瑕,泛着如月清冷柔和的光。
这羊脂玉手镯和远清何其相似?
简直就是一体两物,温润柔和化作人就是远清,化作玉就是羊脂。
远清啊,这东西,我当如何处置呢?
王成迎面急匆匆的走来,我连忙把手镯收到怀里。
“什么事?”
“侯爷,宴席已经备下,要传膳么?”
“见过侯爷。”
我一进大门,看着从院子到大堂,规规矩矩站着的仆从顿时泛起歉意,“都起吧。王成,传膳,你们都去用膳吧,我先去换件衣服。你看着府里还有多少银子,你看着打赏吧。”
“是。”王成领命下去安排。
年关,远清走了,老妖大病未愈,我孤身一人,分外萧索,虽说我也不爱凑热闹。
我迎着瑟瑟寒风,架梯爬上屋顶。
夜空升腾起绚丽璀璨的烟火,洛阳城张灯结彩喧嚣如昼,我啜了口酒,甘甜淳厚,入口化作一团暖意。
登高望远,洛阳纵横街市,熙攘人流,千年古都的繁华尽收眼底。
我拿起酒坛踉跄的走向屋檐,踉踉跄跄的坐了下去。
我猛然被人拉住,力道极大,“你干什么?”
“少渊……你怎么来了?”
老妖穿着飞龙在天,金丝黑色蟒袍,紧锁眉头轻抿着嘴唇,怒容满面的看着我。
我不经意的向下看了一眼,心有余悸,连忙偏过头去,“宫宴结束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揉着太阳穴,痛苦难言,“我……头疼。”
今天我确实喝了不少,奇的是越来越清醒。
“过来。”
老妖余怒未消,从广袖中伸出手来。
我本能的一闪,老妖揽着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指给揉着太阳穴。
冰凉的指尖,柔和适中的力道,我缓缓的闭上眼。
老妖喟叹一声,“为何老要折腾自己?”
“嗯?”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侧目看着老妖,似懂非懂。
老妖不紧不慢的随意问着,“今日去进香了?”
我推开老妖,冷冷的笑道:“封言耳报神这么快,给我做侍卫,倒是委屈他了。”
老妖揽过我的头,继续帮我按摩,不温不火的问,“求了什么?”
我阖上眼,半晌后,“少渊,杀过人么?”
老妖忽的笑了,“卿仪说呢?”
“可有哪个,是像噩梦缠着你,忘却不掉的?”
老妖默然,手指一顿,“没有。”
“我也杀过人……”
老妖依旧按着,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我仰头凝视着老妖,“我有一双杀人不见血的手。”
老妖抚过我的手,冰冷的指节划过我的掌心,淡淡的说,“纷飞乱世,纤纤素手,你总要有自保的本事。”
不知是不是酒劲发作,我的头越发痛,刻意回避的事,一时历历在目。
二十六层高楼,他一跃而下,在我面前摔的支离破碎,血,溅了我一身;紧接着,她也一跃而下,和他摔在一起,终于血肉相连。
我当时就困惑了,爱到底要多深,才能这样血肉狰狞?恨究竟有多浅,才能让我在顷刻间原谅了他们。
我猛灌一口酒,抵着老妖的心口,“爱,值得你牺牲性命么?”
老妖猛的一缩身子,蹙着眉心,深沉的凝视着我,久久不语。
“你也觉得不值是不是?我也这么想,有什么能比生命宝贵。”我冷笑一声,猛灌一口酒。
老妖夺过我手里的酒坛,“啪”的扔到地上,“你醉了,回去歇息吧!”
我索性躺倒在雪地上,“真的醉了才好。”
老妖一把拉起我,清寒的脸上笼着薄怒,“不管你在想什么,如你所言,没什么比性命宝贵。这乱世,不必自己作践自己,保不准哪日就没命了,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
我眼眶一热,放声大哭。
生命如此脆弱,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
老妖把握抱在怀里,我揪着他的衣领,把头深深的埋首在他胸口。
夜色渐深冷意犹浓,不知坐了多久,夜已经黑透了。
我酒醒了大半,缓缓开口“我父母都是考古,嗯,就是挖古董的。”
老妖一愣,随即收敛了惊色,点了点头。
我不由失笑,放在古代,我父母可不就是挖坟墓的?
“两人在古墓中一见钟情,后来就有了我。他们爱挖古董甚过爱我,我一出生就把我丢给祖母,常年蹲守在塞外。我就像多余的,他们‘见卿心仪’于是就有了我的名字,就连乳名‘洛洛’,都是因为他们是在洛阳相识而来的。所以我从小就很孤僻沉静,这样的孩子能多讨喜?”
老妖拢了拢广袖,“为何要讨喜?”
我看着老妖轻叹,“我不若少渊这般洒脱,拿得起放得下。”
我摊开右手伸到老妖眼前,一条从手腕到中指贯穿整个手掌极淡的狭长疤痕。
我轻扯嘴角轻笑,“你看,有一次我跟同伴去爬墙,不知谁推了我一把,就留下了这条疤。”
老妖低首蹙眉,纤长的睫毛噏动,扫下的一片阴影忽明忽灭,冰凉的指尖,缓慢的游走在那道浅的几乎要褪去了的伤疤上,由手腕到指尖,一寸一寸,像是抚着绝世珍宝。
我讪笑着抽回手,“早就好了。”
老妖蓦然阖上眼,攫住我的手,紧紧的握着,不自觉的沿着那条伤痕来回轻抚,眉头一蹙一蹙的,似是不悦。
“那时只有一个比我还矮上半头的小屁孩还流着鼻涕,叫着我的乳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
我别过头去,泪光盈盈,回想着支离破碎的片段,长叹一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整整十六年,多珍贵!毕竟不是每个‘青梅’都这么幸运,有从小陪着她长大的‘竹马’。”
老妖依旧阖着双眼,朱唇轻启,“青梅……竹马……”
我缩了缩鼻子,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是啊,可惜时光不重来。”
我清舒一口气,疲倦的阖上眼,五年来我从不敢向任何人说出的秘密,终于倾吐出来。
那一天染上的血,终生都不可能被洗刷掉,因为它伴随着我成长中最痛苦最血腥的记忆。
他刚出事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无法入睡,只要一闭眼就是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既害怕又后悔。
经年累月,想起他,我甚至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剩的只是锥心刺骨的疼。
老妖欺身过来,手指轻柔的抚着我的脸颊,长叹一声,“洛洛……”
我身体猛然一震,洛洛……这世上仅有两个男子会唤我洛洛,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就是他。
我眼眶不由的一热,老妖的轮廓变的模糊不轻,依稀可见的是他皱着眉头,眼中透着无奈和疼惜。
“我不是存心的……逝者不过眼一闭,生者永世徒伤悲。”
我低下头,泪像决堤一样,滴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印记。
老妖揽过我的头压在他的肩上,温情脉脉,“洛洛,都过去了。”
长久以来,我的抱着痛定思痛的心思,小心谨慎的做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因为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逆转,有些结果一旦宣判就不能挽回,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抱撼终身。
无论别人如何指责我,无论我如何后悔,也终是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老妖拢起我的发带,在我耳边低沉喑哑的劝慰,“洛洛,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对么?”
老妖告诉我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迷糊灌顶,我抿着嘴,微微点头。
午夜时分,绚丽多彩的烟花把夜空映的像白昼一般,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由于入夜不实行宵禁,大街上依旧人潮涌动,花灯之下,男男女女互诉衷肠。
老妖忽然开口打破沉寂 ,“洛洛,说说你吧。”
我哑然失笑,“我?我把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都告诉你了,还要说什么?”
老妖侧首笑看着我,意味深长,“那我也把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告诉你。”
我犹疑的看着老妖,“嗯?”
这人一向是恃才傲物,睥睨天下,奉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从来不讲公平交易等价交换。
老妖拉过我的手,摊开我的掌心,以指为笔,写着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东西,似乎是象形文字,又像是图腾文字。
老妖写完抖了抖衣摆,“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又看看扬长而去的老妖,轻叹一口气,这个骗子!
鬼画符一样的,我知道您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修~~~
☆、使臣进京
正月初五,齐国,北国,月息国使团抵京。
黄昏时分,太子率文武百官在洛阳正门崇德门国礼迎宾。
三丈三的猩红毡毯从洛阳的御道一直延伸向瓮城,五步一旗,十步一灯,迎宾仪仗一应俱全。
禁卫军黑甲长枪分列御道两旁,御道两旁的巷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可谓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储君依照古礼仪仗亲率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城门迎宾,皇上设国宴亲候,在昭国是前所未有,可见皇上对这次使团进京是何等的重视。
就连病痛缠身久居深宫的二皇子宇文景颜,游历天下的四皇子宇文景逸,戍守南垂的五皇子宇文景元都在迎宾之列,唯一缺席的仅有行踪成迷,鲜为人知的六皇子宇文景央。
当今皇上一共有六子,无女。
这六位皇子中我仅见过太子和老妖。
今日初见,二皇子宇文景颜,靠在椅子里,身上盖着厚厚的白毛毯,是皇上特许赐坐迎宾。面容清俊,病态恹恹,眼窝凹陷,唇无血色,手持锦帕不住咳,一看就是久病不愈之状。
四皇子宇文景逸,身着华贵的飞龙在天金丝蟒袍,仍掩不住身上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五皇子宇文景元和四皇子恰恰相反,同样的蟒袍穿在他身上则显得英武有余,贵气不足,反倒更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
萧蕴宁欺身凑到我耳边,“洛贤弟,使团理应到了才是,何以迟迟未有动静?”
我侧首对萧蕴宁神秘一笑,“萧兄稍安勿躁,再过两刻,准来了。”
萧蕴宁眉头一挑,颇为不解,“何以见得?”
“佛曰:不可说。”我促狭的轻笑,而后转过头去,摆出一副向洛阳城外翘首企盼的样子。
萧蕴宁轻哼了一声,信手整了整官服也不再言语。
崔静身形未动,却微微侧目,眼神从我和萧蕴宁身上飘过。尚书大人必定是对我们大庭广众窃窃私语的“小人”仪态颇有微词,碍于场面又不好训诫。
想来也是,户部官员位列左右相之后,排在六部之首。
原因无他,两个字“养眼”,户部从尚书崔静到下面大小官员,无一不是相貌堂堂仪态不凡之人。
这样的阵容放在仪队前列无疑是彰显大国威仪的,獐头鼠目,身形伛偻在这个场合,的确有碍观瞻。
我一身藏蓝色广袖锦缎官服,绣金水纹银色束腰,越发精神出逸,当然这是表象。
实情是,我和众位大人都冻得浑身哆嗦,再等下去恐怕容相的牙都要掉下来了,难得的是他还能咬着牙巍然挺拔,屹立不倒。
御道之上一阵马蹄急促,传信兵洪亮的喊道:“报!”
传信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太子殿下,使团已抵瓮城,即刻将至。”
萧蕴宁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我抿嘴轻笑不语。
卫庭刚刚在太子耳边低语的那一句应该是使团到了,我猜太子让他安排使团取道瓮城,结结实实的摆了一把谱。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