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句只随兴之作,有时往往为神来之笔,独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称的就很难了。
所以往往有许多绝对,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无对句,虽有人勉强缀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却相差太远,即使字句能够将就过去,终而无法使人拍案叫绝。
魏谏议的上句并不难对,却难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写眼前景象,穿着朱红号衣的差人,引着那些官儿们,一步步地上山来,登临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脱俗,有神仙富贵气,也有拔尘之趣。
魏谏议出完上题之后,十分得意地道:“这上句是我一时兴至,虽为符景,却也堪称神来之句,我自己还没想到对句,看来也不太容易找到,我们别让意娘一个人苦思,诸公也帮着想想。”
不等他开口邀,其实每个人都早已在构思对句了,这是人情之常,纵然是不识字的老妪,听见别人在猜谜语时,即使没人问到她,也喜欢插上一两句的。
不过要想找一个对称的句子实在不容易,朱衣吏写情状人还兼定了身份,是最难对偶的。
山道上人迹不绝,怎么会不能对称呢,难在要于三个字内,说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颜色。
于是纷纷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发翁……”
对上了人,却又无法找出事与景。
总算有一个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边的山道上,大声地念道:“黑面汉跌落黄尘。”
一个黑脸的汉子,下山时因为不小心,一脚踏空,没踩在石阶上,滚落一旁的山沟里,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沟里没有水,沾了一身的黄土。
句子不算太雅,却是眼前实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于是举座一片掌声,以为赞美之意。
魏谏议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后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贺一锺。”
原来对出下句的是陆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见谭意哥捧着酒壶来为他斟酒时笑着道:“意娘,你素称捷才,这一次可被老夫抢了先吧,我的对句如何?”
谭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别的人,我一定说佳句天成等一类的奉承话,可是您是我的老师,而您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庙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陆象翁笑捋着长须道:“你还能挑毛病,快快说来,老夫最喜欢就是别人挑我诗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达到精美无瑕,老夫经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讽咏,再找几个老手过目,听取了他们的批评后,重予推敲,最后才定篇,这是做学问的应有态度。”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师有这种接受批评的虚怀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则我就不开口了。”
陆象翁道:“快说!快说!老头子不要听那些奉承话,快说我的毛病在那里,老夫自认这一句已经浑天成,无瑕可击了……。”
谭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称,朱衣吏,对黑面汉较为勉强,衣跟面字对不起来,物物相对,不脱其类,我举个例子好了,黄金对白面,色对色,物对物,不能说不工,可是物异其类,就不如白银来得自然。”
陆象翁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真会挑毛病,不过你说的也的确不错,朱衣吏对黑面汉,的确是不大工稳,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无法太讲究的,还有什么毛病吗?”
“有,还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别,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诣神仙府,富贵中有出尘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汉跌落黄尘却只是人间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陆象翁叹了口气道:“意娘,这一驳,倒使老夫哑口无言,想抬都找不到说词了。”
魏谏议道:“意娘如果入阁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状元了,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陆象翁道:“魏公,这倒不能说她过苛,评文论时,原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是无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却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谏议道:“但这是即景拾趣,不能够那样子评的。照一般的习惯,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则就不够资格评旦别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陆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诗文酒令,抢尽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这个规矩的道理,她参加文酒之会,不像别的人只是去凑兴助趣,而是抡笔对仗的,而且有好几次被公举为台主,规矩早已烂熟了的。”
回头看看谭意哥笑道:“小表丫头,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头子的批评得体无完肤,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里!”
谭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为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敢提出来,可是比老师的那一句要略好一点,因此我敢挑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多多原谅。”
陆象翁大笑道:“你还挑少了我的毛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看及老头儿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而且这一年多来,经你仔细的挑剔后,老头子居然还颇有长进,别人是老师教徒弟,我这个老师却是求教于弟子,说来也惭愧,好在韩昌黎公的师说中曾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陆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作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为圭臬,口头上经常提起来。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吗?我只能动动老师诗中的字句,那不过是游戏小技之作,你的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论的,至于传之千古的大块文章,我连看都不太看得懂,更不敢乱着一个字了。”
捧得陆象翁的嘴都笑得闭不拢了,手指着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谀奉承我,可是听在耳边,乐在心里,想骂你也舍不得了,还不快把你自己的对句念出来,如果没什么道理,老师可要打你的板子,惩你信口黑白了。”
谭意哥道:“在那大汉摔交之前,有一个老尼姑伴着一个妇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见的,我的对句是”缁衫尼邀入红尘“。”
众口一片交叹,陆象翁念了两遍,才叹道:“意哥,没得话说,老头子认输,现在老头子也觉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处仍多,最糟的是主宾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隐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汉却是自己说自己,连主带宾一身兼了,缁衫尼邀入红尘,也是以宾隐主的手法,暗隐那作伴的妇人,词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谏议也轻声一叹:“下官总以为对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游戏小技而已,却不知还有这许多大学问在,今天听象翁一说,才自知浅薄。”
陆象翁笑道:“别捧我,高明的是这小表,她用邀入红尘,就是在刻划出宾主不明的毛病,否则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红尘,怎么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为了将就上句的意思,不得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谭意哥忙道:“老师,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汉跌倒之前,怎么会是存心刻划您的语病呢?”
陆象翁笑道:“丫头,别强辩,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划我的错处,但是宾主不明的毛病,你定然已经看出来了,却不说出来。是什么意思,给我老头子留面子?”
谭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脱口成咏,根本没时间去推敲。”
陆象翁道:“我的确是未加推敲,否则就不会随口而出,落此败笔,可知文章还是急不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这虽是小事,却足引以为戒,不过你的对句已经很工稳了,为什么不念出来呢,你先开了口,老头子自然会藏拙,也不至于丢人了。”
谭意哥道:“我还是不满意,正如您所说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着的是袈裟,这两个字又不能拆开的,勉强用了个衫字,总觉不妥。”
魏谏议笑道:“我先听了象翁之作,认为已经是巧夺天工了,可是经你一评,才知道确有未尽之处,你自己的这一对,再也无人能及了。想不到你还不满意,意娘,要是像你这样挑剔法,恐怕就没人敢开口了。”
陆象翁笑道:“可不是吗,今春我的门生举行诗会,老头子带她来作台主品等第,她硬是全刷下来,一名不取,不过评得确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师兄们驳得无言以对,经她这一激,那些书呆子们居然下苦功发愤,今秋府试,本邑十七名秀才应试,中了十三名举人,多半也是她的功劳。”
魏谏议讶然道:“真的吗?下官初次莅任,就能赶上这一次盛举,心中还正在高兴,那该谢谢你了。”
谭意哥却抬头向着山上凝视了一会,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翠袖人扶下白云“再也没有比这一对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举动弄得呆住了,也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谭意哥手指山峰,兴奋地道:“大家看,两个翠袖小环,扶着一位夫人。冉冉由云间而降,飘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下白云来对朱衣吏引登青嶂,这才称得工稳,老师!您说是不是?”
以对句工稳而言,的确是妙极而称绝,所以举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为太好了,反而说不出一句赞美之词了。
谭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师。您是怎么了,到底是对是错,您也说句话呀!”
陆象翁这才叹了口气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这种天嫉神妒的绝妙对句,也亏你想得出的,不过,孩子,聪者早夭,而愚者长寿,你太聪明了,如果不藏点拙,恐怕活不久。”
谭意哥心中很感动,脸上却笑道:“不会的!老师,像您那么好的才华,都已寿登古稀了!”
陆象翁摇头道:“你别拿我来比,我的天资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读钻研出来的,可没像你这么聪明,你好像根本就没有费多大的力。”
魏谏议点头说道:“象翁说得不错,意娘的才华天纵,锋芒太露,的确不是好事,天下事盛极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后也当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轻了,压不住你的才华,我为你再起一个端庄凝重一点的名字或许能压一压。”
陆象翁点头道:“对!对!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双亡,沦落风尘,无非是天妒才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泽太薄,压不住你这个绝顶才华的女儿,魏大人是有福气的。他赐你一个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气,镇一镇你的命运,你可要好好地谢谢魏大人。”
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对于宿命风鉴之说,更是视为异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际,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为祭祀各种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带的官民之间,对神鬼的礼信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别处或将视为异端,但是在长沙,却是州官必不可缺之举。
因此陆象翁虽为饱学宿儒,居然也有命运的说法,这一来魏谏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经经的写了几个名字重新净手拈香后,在神前拈出了两个,展开后,庄严地念道:“壬子之岁,秋酬之日,长沙镇守使魏谏议,于山灵之前,为谭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尔之才,婉当约尔之德,尔今而后,勿负佳名。”
谭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后才万分感动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魏谏议笑道:“意娘,起来吧,我因为事前没想到也没作准备,本来应该好好送你一样东西的,只有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了。”
谭意哥感动得珠泪承睫道:“大人不弃微贱而为奴名字,此恩此德荣逾万金之赐,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谏议笑道:“别说得我这么寒酸了,命名之典,本来是要请德齿俱尊、福寿双全的长者来担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师来主持的才是,只因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荐了,你老师才不好意思跟我争,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实在也配不上你的。”
陆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气了,老夫虽是她的老师,怎如你这个父母官吏更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别有深意,起得好极了,不是老夫这个学生,也当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贵寿考,也压不住意娘,回去后老夫带着她再去叩谢魏公,当然也借机会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记,为我这学生他日妆奁之助。”
魏谏议笑道:“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小气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说,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陆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别心痛,以为老夫藉着题目来打秋风,老夫这次代徒求,可是要贴老本的,因为老夫要带她去叩谢,这觐见之仪,少不得要由老夫代为备上,而魏公之所赐,老夫却不好意思向学生要求分润吧!”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及老博士更是高兴地凑赶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扰魏公一顿,以志盛会,意娘,为了庆贺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当作贺仪,送给了谭意哥,于是其他的人也纷起效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赠,顷刻之间,堆了一大堆。
谭意哥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因为这份礼太重了。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赠,她又不能拒绝,只有一个个地叩谢,及老博士等地叩谢过了,一面替她收起东西,一面才低声道:“丫头,今天我可是为你尽了不少力吧,你该怎么谢我?”
谭意哥道:“老爷子,亏你好意思说呢,这都是你闹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爹儿俩讹人家的东西呢,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风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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