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并不难,难在那一点、雨点、三点。各为偏旁。水是一点,冷是雨点,酒旁是三点,怎么样找三个连起来的字,还能凑上这笔划的。却费煞心思。
谭意哥却笑嘻嘻地在一旁的花盆里,掐了一枝正开的紫丁香,放在陆象翁的面前道:“陆老爷,奴家用这个缴卷行不行?”
陆象翁笑道:“素手折花固雅,但却不能属对,你想赖这一盅罚酒却是不行的。”
谭意哥展颜一笑道:“奴家是以这一枝花,换取老爷一杯酒的,奴象的对句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陆象翁把她的对句又仔细地念了一遍,才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大笑道:。“好!好!丁与百同头,香字与千字同头,花与万同为草头,不仅字字工稳,而且物物相称,斟酒!斟酒!老夫要连尽三白,以为姑娘贺。”
识趣的丁婉卿立刻为他注满了三卮笑道:“陆老爷,您既然认为孩子还可教,以后可得多闻导她一点。”
陆象翁笑道:“婉卿,别再客气了,你这个女儿真不得了,别说要我教她了,她教我还差不多,老夫想出了上联,正在构思如何对下句呢,她居然不假思索,随口而出,这份捷才是老夫万万不及的。”
他握起了意哥的手,又无限惋惜地道:“可惜了这孩子,如此才情,如此人品,却偏偏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男孩儿,怕不鼎甲可期,庙堂之器……”
丁婉卿笑道:“那陆老爷就多疼她。”
陆象翁道:“当然!当然!老夫今天托个大,志她作个女弟子,就算是老夫的门下,以后谁敢欺侮她,老夫第一个不饶他,非拼上这条老命不可。”
丁婉卿一推谭意哥道:“傻孩子,瞧你多好的福气,能够得到陆老爷的垂青,还不快拜老师。”
陆象翁道:“慢来!慢来!老夫要收这个门生,可不是口角春风,逢场作戏,事情一过就算了,老夫可是万分认真的,等过两天选蚌黄道吉日,老夫在家里摆上了酒席,请在座各位一起光临,当众拜师收徒,如此草草可不行,意哥,你意下如何?”
谭意哥十分感动,泫然泪下,哽咽地道:“老师如此抬爱,弟子实在当受不起。”
陆象翁庄容道:“不!你当受得起的,倒是老夫受之有愧,说是做你的老师,看来也教不了你什么,最多为你撑个腰,不让你受人欺凌而已。”
丁婉卿虽然含看笑,脸上却显出了苦涩。
陆象翁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婉卿,我知道你在意哥身上投下了很多心血,你放心,我也不会挡你的财路,既然已经落了籍,一应酬酢,还是可以叫她接的,老夫只是假这个斯文之名,保得一个才女,不受伧夫的欺凌而已。”
丁婉卿这才放了心,笑道:“陆老爷言重了,意哥虽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却也是我当作命根子一样呵护看长大的,落了这个行业是没法子,但是我不会把她当棵摇钱树,一定指望看从她身上刮下多少来……”
及老博士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插口了,笑着道:“婉卿在长沙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大家也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这倒是可以相信的。”
丁婉卿盈盈施了一礼道:“多谢及老爷子,我自己是个过来人,此生已矣,不存什么指望了,对这孩子,却不想也学我的样子,只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可爱了,若是平平凡凡地找个人家,倒是埋没了她,所以我才叫她落了籍,让她有机会好择一个理想的对象,托付终身。何况她也有志气,在落籍之初,就跟我说好了的,诗酒文会,官方酬酢,她可以应局,其他的地方,一概由她自主,绝不勉强她,今天这一场水酒薄宴,把各位大人老爷们的大驾请了来,也是想就这个机会,向大家把这孩子的志气公开地说明了,请大家多多成全她。”
及老博士连连拍看胸膛道:“没问题!没问题!别说老陆认了她这个学生,就是没这回子事儿,我老头子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孩子受委屈的。”
丁婉卿笑看道:“意哥!你听见了,大家多疼你,还不快谢谢及老爷子。”
意哥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上去道:“多谢及老爷子,意哥借这一杯水酒,敬祝您老人家福泽绵绵,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及老博士笑容满面地喝下了一杯酒,然后才道;“人家都说良相良医无后,我老头子却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可见还当不得良医二字,不过我在内廷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供奉,多少也要有那么点本事,背得一点本草纲目,配得几付药剂,在这长沙城里,还数不出第二个来……”
陆象翁笑道:“及老儿,别看我们平时见面就吵嘴,但是对你治病的本事,我还是相当佩服的,别说在长沙城里无人能及,就是求遍天下,能够赶上你的人也不会有两三个,关于这一点,你倒是不必再谦虚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老头子不是吹嘘,只是给意哥一个保证,谁要是存心想欺侮意哥,最好是别找上我,否则我在方子上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要他不死不活的好看!”
这一说使得厅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笑道:“及老,你这么一说,以后还有谁敢找你看病的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找我也没用,除非他不生病,否则这长沙城里里外外,那一个悬壶挂牌的郎中不是我老头子的门人学生,我要放句话出去,谁不乖乖的照着做。”
陆象翁笑笑道:“及老儿,你这良医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了,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一番唬人的本事,便该断子绝孙,五世无后。”
及老博士道:“陆老儿,亏你还敢夸什么桃李满天下呢,简直是误尽了子弟,自己都是满肚子不通,又怎么去教人,我问你,既是无后,又怎么传到五世去?”
陆象翁哈哈大笑:“及老儿,你挑了我一辈子的眼儿,没有一次是叫我服气的,有这一次,我可是乖乖的认输,确确实实的叫你拿住了错了。”
于是满厅又掀起了一片笑声,这一片笑声,是充满了和谐与欢乐了,因为这片欢乐气氛是两个固执而充满了敌意的倔老头儿恢复友谊所酿造的,所以更见其可贵。
多少有头有脸的友好想为他们拉拢解除一下隔阂,都碰了一鼻子灰,有人以为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了,可是竟像是奇迹似的,他们居然在今天碰了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推究原因,无非是受了谭意哥的影响,无论是谁,在这个聪明多才、活泼、可人的小妮子面前,都扳不起脸孔,生不出气来。
她在丁婉卿的挚领下,到厅中的每一桌上去转看,认识了每一个人,然后就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每一席之间转着,巧笑倩语,吐字如珠。
不仅以她的美,也以她的智慧,她的捷才,轻松应付了一连串的考问,更以她的青春活力,天真烂漫,温暖了、活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座上的客人都是长沙城中的知名之士,多少也有了些年纪,进入中年了,对于届豆蔻年华的谭意哥,他们都有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这份爱怜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是有的人家有细君,或者是娇藏金屋,年龄还比谭意哥更小的。
这也不是谭意哥不够美,不够艳,她的个儿高,发育好,隆胸、细腰,腿修长而匀致,肤白如凝脂,目流波而娇娆,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韵味十足,可以入诗入画的女人风情,而且是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但是她在这些男人之间,却没有挑起一点色心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成长了的可爱的大女儿,或是依偎身边,可人娇柔的小妹妹。
她激发了每一个男人的爱怜之情,那是男人在风月场中,最难发生的感情,谭意哥居然做到了。
因此,她到那一张桌上时,固然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离开那一桌的时候,也没人感到不悦,甚至于她在受到一个人的赞美舆欣赏时,其他的人,不但没有嫉妒之心,反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就好像她真是他们的女儿或幼妹似的。
谭意哥三个字,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名,风靡了长沙城,也征服了长沙城。
席终客去,她跟丁婉卿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母女俩回到一边的小屋里坐下时。
丁婉卿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满足道:“意哥,今天你的表现太出色了,今后的长沙城,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那帮婆子们回去,必然是又妒又羡,今天这一晚都不得好睡呢。”
“娘说的是李么姐跟郑湘姐她们?”
“不错!但也不止是她们两个,这巷子里每一个婆子都是如此,今后她们非得好好地巴结我一番不可,不然的话,非得叫她们穷蹩在家里,闲死了不可!”
谭意哥却轻轻一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又何苦跟她们斗这个意气!”
丁婉卿道:“不是我喜欢斗气,是她们自己太混账了,我先前也是抱着跟你一样的心。”
“认为大家沦落为娼门,已经是够可怜的了,抛头露面,承欢色笑,误尽青春,大家应该互相帮助才是。那知道她们却不是这么想法,尽在背后落井下石,打冷拳,扯后脚,甚至于有的时候一故意当面揭我的短……”
谭意哥笑笑道:“娘!那一定是您的才艺超凡,处处都把她们比了下去,难怪她们要嫉妒了。”
丁婉卿一叹道:“什么才艺出众,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多背得几首诗,多懂得几支曲子而已,别的上面我倒还好,就苦在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
“娘不识字?”
谭意哥显得很惊讶,因为丁婉卿妙语如珠,出口成章,像是有满腹珠玑似的,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不识字,这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的。
丁婉卿黯然地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是真的不识字,虽然我以前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迂夫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我勤习女红,却不准我读书认字,后来我父亲犯了事,全家远流边关,我则被发入官娼……”
她的神色转为黯然道:“我生性要强,不肯后人,在乐府里习技的那段时间,真是受尽了苦楚,别的跟我一起的犯官的家属,多少都有个文字的基础,学起来容易得多,相形之下,我处处不如人,只有咬看牙苦学苦练,教习的先生又凶,动不动就是鞭子拍下来,在十三到十六的那三年中,我过的日子简直难以想像,每天身上都是体无完肤,夜半睡觉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一动就会牵动鞭痕,拉下一片血肉来……”
谭意哥身子一颤,泣然道:“娘太苦了。”
丁婉卿苦笑道:“也没什么,再苦的日子,咬着牙也就熬过了,只是留下了一身的伤痕,到现在还留在身上,使我放弃了很多可以适人的机会。”
谭意哥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中的意思,丁婉卿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不想嫁人,有一回,我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叫……该死,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们谈得很投机,他似乎也有意娶我,于是就留了下来,我们只处了半个月,有一天,他瞧见了我满身的疤痕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他。”
谭意哥的脸色红了一红道:“这个人也太没良心了,娘,你说他已经住下了有半个月,以前他没瞧到吗?”
丁婉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帐帷重重,挡住了灯光,他没瞧见;那天是我正在入浴。他从外面回来,门外的婆子以为我们已经形同夫妇,无须避忌,所以也没有拦阻他…。”
“这……娘,我想伤痕不比别的,纵然是在暗中摸索,也多少该有个知觉吧!”
丁婉卿低头道:“教坊的老师们鞭笞弟子,都是有固定的部位的,笞条都落在背上,以免伤及姿色,所以背上的伤痕特别重,而那个地方,也较为容易掩饰。”
“娘!你实在太苦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也没什么,那使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当时我虽然难过了一阵,事后想想反而觉得幸运,如果我真被他娶回家去,日子还会更难过,那时他若嫌弃我,我饱受冷落,还要替他做牛做马地苦一辈子,倒不如早早分手了的好;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多少总还能图个安逸。”
母女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谭意哥才道:“娘!我想不会每个人都是那样没有眼光的,您有这么多美好的德性,一定可以找到个……”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没想过,年复一年;我也留心过,可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姿色,谁会注意到德性去,现在到了这个年纪……”
“娘|您还不老,年轻得很哩。”
丁婉卿摇摇头:“寄身青楼,所凭仗的只有姿色与青春,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可是有些人看来比您还大哩。”
丁婉卿笑笑道:“不止是看来比我大,实际上的岁数比我大的也有好几个,但是我不想跟她们去比,我知道还能混个几年,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在盛极之时,抽身而退,多少还能满足我一点虚空的心,如果等到人老珠黄,饱受冷落时,一面看人的眼色,一面还要勉强去承欢色笑接受怜悯,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她感慨地道:“这些年我手头多少也在下了几个,倒不是怕嫁不掉,有些上这儿充老爷的人,底子还不如我丰厚呢,我要买个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宁可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我知道娘为了培植我,花了不少钱。”
丁婉卿摇摇手:“孩子,别这么说,那些钱是我心甘情愿花掉的,我是在为自己争口气,一定要做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所以在张文家里看见了你,我就下定了决心。”
谭意哥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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