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朗一叹道:“我不善逢迎,不是做官的料子。”
谭意哥道:“不会比你去应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户更困难,以前你说不善逢迎,我还可以相信。”
张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应酬只不过是投其所好,陪着他们犬马声色玩玩,我出钱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我是个商人,多少还可以保存着一点自我,身入仕途,处处还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谭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为着自己活着的,你若是真要随着自己的性情而生活,就别提行侠济世那些话,因为你只是自己好动,性之所趋,为了你自己的高兴,而不是存心行侠济世。”
张玉朗觉得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但是他无法驳谭意哥的话,她说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说都行,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不要勉强我去做官,除非让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则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为谭意哥会生气了,那知谭意哥竟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道:“不错,就是这个,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这个毛病,那是我从小就惯成的,在家中我是个独子,长大了我是大少爷,甚至我投师学艺,也没有比人家差过。”
“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
张玉朗一笑道:“我倒没这样想过,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功夫还差得远,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犯大恶,不贪财,不结大怨,以我目前的行业家世,不可能会惹上那些人来作对的。”
谭意哥道:“你既是如此的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张玉朗道:“你是否感到很失望,我胸无大志。”
谭意哥道:“那倒没有,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何况你有许多可敬的地方,我更不是贪慕富贵,只不过我要对你这个人有着一番澈底的了解。”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是否了解了呢?”
谭意哥道:“一个人不可能澈底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只是大概地有个印象而已,我既然以终身相托,至少要知道你志之所在,才好斟酌我自己该如何地适合你、配合你,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张玉朗道:“意哥,你不必勉强,如果你对我失望,还来得及改换的,我们还没有……”
谭意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这样想吗?”
张玉朗被她看得很不安地道:“是的,我是真心诚意地如此说,因为我一开始认识你,就让你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谭意哥笑道:“玉朗,可是你却没有弄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张玉朗在心底涌起了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回答了。
在山中时,他就为她的绝顶艳色所惊而萌了求凰之想,那时把她当作了那一家的千金小姐然后是为她更衣净身时,他为了那玲珑剔透而晶莹如玉的美妙胴体而动心荡魄,可是臂上那一颗殷红的贞砂使他不敢在那玉体上施逞半点轻薄,这时,他心目中看的是一尊完美无缺的女神。
然后是知道了她的姓氏,那一刻因为时机匆遽,无暇惊异,但是实难相信她会是个名满长沙的红歌妓。
毋庸讳言,他那时心中不无失望之情的。
只不过静思之后,他又释然了。
谭意哥虽是在风尘而有贞名,而且她臂上的宫砂也可以证明她的冰清玉洁。
如能结为闺中腻友,虽妓又何妨?
他是怀着这么心情来认识谭意哥的,那时他倒准备不去谈山中的那一段,谁知谭意哥兰心蕙质,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山中的胡天广。
于是……从那天之后,他就迷惑了,也无法说出谭意哥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因为越跟谭意哥接近,他的自惭也越深。
他自负倚马才华,在谭意哥面前却显不出来,谭意哥的捷才胜过他太多了。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谭意哥却能过目成诵。
他自傲博学广闻,谭意哥读过的书远比他多。
这些是才华方面的,有时两个人谈谈天,抬抬,他发现论辩才、说道理,他也不如谭意哥。
他的阅历广,但是他知人识事之明不如谭意哥。
就是在干盗贼这一行上,他都不能跟谭意哥比,因为对付杨大年一案,就是谭意哥设计的。
结果事情办得圆满而漂亮。
这样一个美丽而充满了才华的女子,不能不说是最理想的终身对象了。
但是张玉朗不知怎的,他忽然不像以前那么热切了,他变得有点怕她。
因此,突然面对着谭意哥逼来的问题,他有不知所措的感觉,谭意哥道:“玉朗,你怎么了?”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你的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昨天你若是问我我还能很快地回答,可是刚才你问我,我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我是那样地令你难以理解吗?”
“这……我说不上,你在我面前好像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谭意哥神色一震,她没想到会使对方有这种感觉的。
张玉朗苦笑道:“我在世上最爱的一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可是,每在家里住不到几天,我就想出来,在母亲跟前,我老是感到不自在。”
他无法说出那是爱的压力。
谭意哥苦笑道:“我也给了你这种感觉?”
张玉朗很诚恳地道:“不能完全说是,但至少有一点,因为一到你身边,我就感到紧张,不知道你又要挑我什么毛病。”
谭意哥深自警惕,她这时才知道,要做一个成功的女性是多么的不易,以自己这样的一个女人,居然能使亲蜜的男人有望而却步的感觉,那是自己应该检讨的时候了。
因此她笑了一下道:“幸好我不是你母亲,因此你不必躲我,只要你从此不来到我这儿,不就行了吗?”
张玉朗道:“你在开玩笑!”
谭意哥道:“这怎么是开玩笑呢,你家的老太太是你必须要奉养的,你无法拔腿一走,但是我这儿……”
张玉朗叹道:“我在小的时候,就有如此的感觉了,在母亲的身边,总想能逃避她一下,后来终于有了机会,一个帐房先生要下乡去收茶,说要带我去看看,母亲也因为这是我练习接触事业的时候而答应了,我高高兴兴的上路,第一天很快乐,第二天我若有所失,开始思念母亲,到了第三天,我说什么也要回去了。”
谭意哥道:“这本是人情之常,但对我不会有这种情形的,那是母子天性亲情的使然。”
张玉朗正色道:“对你也是一样,我曾经有一天没上你这儿来,我推说是有事,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想试试一天不见你,结果我发现全身上下都不对劲,一直熬到了晚上,终于还是来了。”
谭意哥默然了,张玉朗对她的爱恋之深固然使她感动,但是她居然使张玉朗有压迫窒息的感觉,这是她还有欠缺之处,她必须要改变自己的。
因为她很清楚,她不是张玉朗的母亲,没有任何的约束力使张玉朗必须回到她的身边。
也许目前还有点吸引他的力量,但一旦距离远了,这种吸引力就会减弱,甚至于有另外一种吸引力代替了自己之后,就永远地失去这个男人了。
假如他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较为谈得来的顾客,倒也罢了,但是很不幸,她已经认定了这是她终身所事的对象,那就必须要用更多的手段了。
谭意哥是出身在曲巷的女孩子,对于男女两性之间的感情看得很透澈,也知道所谓海誓山盟、两心相许的誓约有多少约束力量,知道得很清楚,那是一种最不可靠的约束。
却便在盟誓时,双方都有绝对的诚意,可是到了后来,也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变易的。
要使一个男人心中永远地记忆一个女人,没有其他的方法,只有那个女人本身能具有这种力量,种种使他永远不会淡忘的条件才是最有力的保证。
谭意哥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显然的还不够。
张玉朗见她不作声,不禁又怯虚虚地问道:“意娘,我说这些是否会使你生气了?”
谭意哥忙道:“没有,而且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使我及时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
张玉朗不禁奇怪了道:“意娘,你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呀。”
谭意哥道:“有的!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谭意哥道:“在这世上你有一个母亲,不可能有第二个了,而我却要去学你的母亲,这是我的错。”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见过我的母亲吗?”
“没有,我怎么会见到她老人家呢?”
张玉朗道:“你没有见到她,又怎么能学她呢?”
“我不是去学她,而是指给你的感觉,只有一个母亲才能有权利使儿子对她又爱又怕,如果我也使你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我的错。”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你没有明白我的话。”
谭意哥道:“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表示你对我像对母亲一样的尊敬,可是我不能只使你尊敬我。”
“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不是我母亲,也不能成为我母亲的,而且,我怕我母亲,并不是为了我尊敬她,母子之间如果只剩了尊敬,那是很可悲的事。”
谭意哥迷惑了,道:“那又是什么呢?”
张玉朗道:“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条件,永不改变的爱,不管我母亲多老,多丑,我不会改变对她的爱,意娘,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要你明白的也是这个。”
谭意哥道:“可是你又为什么要怕她呢?”
张玉朗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儿子,有时对她那种无微不至的慈爱,感到受之有愧,因为我自惭无以为报,所以想躲过一下。我对你也是一样,因为你太美好,好得令我惭愧,所以我有时想离开你一下透口气。”
谭意哥道:“你母亲可以,我不可以。”
张玉朗一叹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虽然躲开了母亲,但是我不能躲得成为不是它的儿子,最多才几天,我就会热切地思念她,立刻又会回到她身边,对你,我也是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吗?”
谭意哥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充满了,哽咽地道:“明白了,玉朗,我真有那么好吗?”
张玉朗苦笑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从来也没对那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把对母亲的感觉拿出来作比喻,但也只是形容那种感觉而已,那究竟还是不同的。”
谭意哥点点头,什么也不能说了,张玉朗道:“所以你千万别傻得去改变你自己,我喜欢的,爱的,就是原来的你,如果带了一点矫揉做作,那就是假的了。”
“玉朗,你真的不嫌我太占强,太噜嗦吗?”
张玉朗笑道:“占强?不是我自己逞能,要在我面前,占到这个强字又谈何容易,能噜嗦得我无言以对的人又有几个,须眉中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求之于闺阁了,意娘,你使我倾心的就在此,你却要改变自己。”
谭意哥道:“我知道一个男人都不太喜欢逞强的女人,他们喜欢的是温柔,和顺,不如他们的女人。”
张玉朗一笑道:“不错,一般的男人都是如此,因为那些都是平庸的男人,一直是自惭不如人的男人,正因为处处都不如人,他们才感到自卑,由自卑却又变成极端的自尊,因此他们才要在女人面前逞强,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表现,如果他们感到连身边的女人都不如了,还有活下去的兴趣与勇气吗?”
谭意哥笑道:“你懂得真多。”
张玉朗也笑道:“这个区区不敢自薄,我在江湖上也混过一些日子,不但看旱多,懂得多,也想得多,更重要的是我一向都比别人强,处处领先,所以我倒不怕被人压下去,也只有对那些真正比我高明的人,我才心服。”
“你倒是很虚心的。”
张玉朗笑道:“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骄傲的人。”
谭意哥不由得笑了,低声道:“其实是你客气,我知道你是让着我,有很多地方,你根本是比我高明。”
张玉朗道:“没有的事,你在博闻强记方面是比我行,不过我并不认输,因为最近这几年,我为了学武功,闯江湖,把书本子丢了下来,而你却整天地钻在书本中,自然是比我强了,假如我认真地摒弃一切的杂务,好好地用一年功,你是比不上我的。”
谭意哥道:“那当然了,至少有一点你就比我强,你行过万里路,胸襟气魄就是我追不上的。”
张玉朗哈哈大笑道:“意娘,你也有肯认输的时候。”
谭意哥笑道:“我也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人,不如人的地方,我绝对承认。”
张玉朗一笑道:“意娘,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你讲理,我最讨厌的就是蛮不讲理的女人。”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曲巷女子,第一要学的就是这个,我却是最难说话的一个,你若是要找个讲理的女人,曲巷中多的是。”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错了,我知道曲巷女子个个都是温柔的,客人说什么,她们都点头,从不抗辩,所以很多在家中受了女人气的汉子,都喜欢到那儿去发一下胸中的闷气,但是这不是我说的讲理,一味地顺从固然好,但有时同样地也会使人厌恶,因为那样子会把人变成个应声虫,全无灵性了,你之比别人可爱,就是你有灵性,却又不使性子,我也见过一些女孩子,她们同样是美丽、多才,只是脱不了女孩子的狭窄心胸,不肯认输,明明是没理的事,偏要找出歪理来强辩。”
谭意哥笑道:“玉朗,那是你不懂得欣赏,所谓娇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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