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灵微皱眉头:“没有的事,严家共两口井,一口在厨房,还有一口井就在这院子的门里,这院子拨给二少爷住,也是因着清净,这屋子后面就是墙,墙外就是空地,所以当初就沿着里外种了些竹子,并没有人家。”
我一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条缝隙去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后院、没有井。
“咳、咳、咳”玉灵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我的失神打断,才发现水开了,我慌忙把壶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红枣的青茶里,却在倒水时一下不小心,把那滚烫的开水溅出一些,有的洒在我身上,有的则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我忍不住呼一声疼,旁边草丛里也有个东西猛地蹿起来,只听“咕呱”一声,玉灵也吓了一跳,当它再一落地,这不就是那只癞蛤蟆?
许是开水把藏在草里的它烫着了,癞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开去,一边“咕呱、咕呱”地叫。
玉灵则赶忙来看我身上:“烫到哪里了?”
“我没事,玉灵姐。”我看着那蛤蟆一直往墙那边跳,忽然想到什么,就是这只癞蛤蟆,从我来到这院子以后,不论清晨还是黄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看见它在眼皮下跳过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着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后那片原本似乎并不存在的、有树和花的园子,古怪的井……这绝非偶然,那只癞蛤蟆一眨眼又不见了,不知是隐没到哪儿去了。
我泡好茶,让玉灵坐着,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给二位少爷,走在院中的石头小径,脑子里募然想到昨夜的梦境,是怎么回事?
※※※
玉灵坐在檐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说起她嫁人的事;从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小时被拐子卖来这的,并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严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韩奶奶的儿子叫韩保,他们虽然都在严家做事,但因为他在严家是专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这么些年也只见过几面,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玉灵说,她现在虽还是韩家未过门的媳妇,但既然都在严家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就没太多避讳,反倒时常照顾韩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气其实挺倔犟,虽然摔坏了腿,但坚持婚事不能拖,还说既然都已经选好吉日,就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腿伤而延迟了那么重要的终身大事,一定要照办,再说,小家小户,又不必大肆铺张,该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韩奶奶的模样,矮胖红润,说话就的确比一般人强干和泼辣些,便笑问:“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灵说到这,忽然飞红了脸。
我掰着指头算算:“还有十天就是了!”
玉灵点点头,又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我看她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连忙帮她拍背,她起初还压抑着喉咙不敢咳出声,但越忍着就越咳得厉害,我转身去给她倒杯热水,却忽然听她“呀”地一声,我回头看时,她赶紧立刻把手帕揉进手心里,但我已经看见了帕子上那一块触目的鲜红色,我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玉灵姐,你这是怎么了?”
玉灵也吓得赶紧做手势让我噤声,并压低声解释道:“我并不是得的‘女儿痨’,就是那天晚上来送东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后就开始咳嗽,想必是闪了风罢了,今早上还没这样的……”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安了一些,从小常听大人说,女孩容易得痨病,病得重时,咳嗽都会咳出血来,若别的女孩随便靠近,也十有八九会染上,但虽说这病重了会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灵也就是这一二日才开始咳,发作得这么快,断不会是“女儿痨”吧?是别的什么病么?……我心里有点怕,但又不好避开,看她咳得实在难受,我就劝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点点头,看着她走去,我一时愣在那里出神。
二位少爷许久不见,交谈甚是高兴,只是偶尔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爷讲到什么刚刚铲除了阉党祸乱,西北那边的饥民又吃不饱饭,要造反云云,我听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么意思,这种话让人心有余悸,因此都不敢多听,只去忙我自己手边的事。
晚间严家摆家宴,唐妈来请了二位少爷去前面,嘱咐我留在这里看院子,并且烧好热茶、热水等少爷回来时用。
院子里募地静下来,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黄黄的,斜斜爬过墙头照进院子的地上,石头小径两旁的泥土也显得干干的,草叶萎顿,想是因为进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饭屑到水池边喂鱼,这半天都没看见乌龟,我该让它到水里游几圈。可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乌龟的踪影,我定了定神,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笨丫头,原来你在这儿!”
我循声抬头望去,头顶屋檐上,小武探出半边身子,正如惯常时候那样对我挤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么在这儿?你爬到那上面去干什么?”
小武摇摇头笑着道:“这里凉快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时语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看着我道:“记住,不要招惹那只鸟。”
“哪只鸟?”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只偷儿……”小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顶上传来“扑拉扑拉”的羽翼挥动声响,紧接着小武“哎呀”一声,他探出檐外来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用力一扯,立刻缩上去了。
我吓坏了,赶紧跑到外面来,踮起脚尖往屋顶上张望,但屋顶上的情景顿时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试探着叫了两声:“小武?小武你去哪儿了?别闹了……”
除了拂面而来的风,什么也没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不会是我看错了,刚才那个明明就是小武来的,他还跟我说话来着,要我不要招惹那只鸟……鸟?我想起昨夜里看见的站在墙头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鸟,难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还没全黑,院子里剩下最后一点落下的夕阳,我额头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与墙之间的缝隙去往里张望,什么也没有,小武会不会是掉到屋子后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侧耳听了半晌,里面没有声音,连平常最多听见的虫鸣也没有,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气来,他总是那么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总那样瞎闹着玩儿,也不知怎么就跑到那屋顶上去了,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让他老老实实回家去!我大起胆子,往缝隙里摸着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觉得好像踩着青苔了,有点湿湿滑滑,我怕弄脏鞋子,想要回头,但又担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后面去,停在那里,我深吸几口气定定神,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种腥气,我不由好奇心起,继续往前几步,终于又走过了那道缝隙,看见许多繁茂的树和花草,还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光线低暗,但是草木的轮廓清晰,风将它们轻轻摇曳着,并没有不详的气息笼罩,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备,但胆子稍大了些,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踩的都是软软潮湿的土:“小武?”
忽然我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说话声:“……你就去找吗……”断断续续,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声音高些,另一个声音则完全听不清,只是窃窃的低语。
从哪传来的?我四下里张望,周围的树都不高,但是树冠葱郁茂密,那私语声似乎就夹杂在树叶的“沙沙簌簌”声里:“……你想要什么,就去要来……”
最后一点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长,不知是不是被晚风凉着,我全身打了个冷战,风声时而掩盖了私语声,忽而,又在井那边传出来一个说话声:“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觉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井边,井里还不时有一两声“咕噜”的水泡响,难道小武藏在井里了?我看看天色,天还未全黑,所以还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气,蹑手蹑脚挨近井沿,大着胆子猛地往井里一望——
光滑洁净的水面,像镜子一般映照出我头顶的天空,云彩的纹理都十分清楚,什么也没有,我看得愣了一阵,井水这下子连水泡都没有,更别提看见窃窃私语的人了。
怎么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点恼怒了,究竟藏在哪里?是小武在使坏?还是妖怪变的,故意作弄人么?
“咕呱、咕呱!”
身后传来熟悉的蛙鸣;我回过头去,“咕呱、咕呱!”那只癞蛤蟆翻着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看着我——
“方才说话的是你么?”我这时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这只癞蛤蟆太奇怪了。
癞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对我的话听不懂似的,也不动。
我不信,走上前几步:“你不就是藏在井里的妖怪吗?”
癞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后退几步,但仍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开口说话,就在这时,我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转回头去,但身后还是没有半条人影,天更黑了,风刮过井面有点“吁吁”的声响。
“谁要死了?是……玉灵么?”我壮着胆子故意大声地问。
没有回答,但我却忽然下意识觉得那话就是指的玉灵,我再看那只癞蛤蟆,它这时掉转了头,往那道缝隙之间一跳一跳地过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别跑啊!”
我追着癞蛤蟆钻出墙下缝隙回到前院,看着它跳入一丛草里便不见了。
这时天也全黑下来,偌大一个院子就我一个人,奇怪的是我却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在想方才那句话:“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灵姐吗?她看来病得不轻,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样。
我出了院门,但又不知道玉灵住在哪,来了严家几日,我只知道厨房怎么走,还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强能记得清,至于下人们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们有的是住在附近,有的则是住在厨下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但玉灵应该不是住在那,她好像与韩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时常过去照顾?
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脑子里冷静下来,才不由得懊恼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担心小武不见了么?现在小武不知道去哪儿了,还跑出来没头苍蝇似的找玉灵?小武去哪而了?方才没有看错,那就是小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家?不对呀,他不可能来这的,而且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屋顶上去?
家宴应该就摆在花厅那边吧?飘来吹乐拨弦的声音显得很热闹,没记错的话,往这边走应该是出去的小门?我正在寻摸着方向,走过一处忽然看见旁边一条小路里有个发白的人影一闪,我吓了一跳,但仔细一听,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舒一口气,就看见那个人影动了动,依稀像玉灵,我不由站住脚,疑惑地想,是她么?病得那么厉害,还到处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那么黑黢黢的!
我蹑手蹑脚往那小路里走了几步,往里伸颈探看,不曾想就听见玉灵低声而严厉地骂道:“你说这些是何意?韩大哥究竟没有得罪于你……”她还没说完,就听一个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声些!小声些!想人都听见么?”
玉灵似乎转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拦住:“玉灵你先听……”
“我不听!你敢拦我去路么?我去告诉大少奶奶!”玉灵说到这里,便一阵急促咳嗽起来,她连忙用手捂着,把声音压下去了,那人则好言陪着不是,又说:“我是真听庄上来的小六哥说韩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吧。”
“你胡说!”玉灵厉声打断他:“唐妈居然还替你说谎诓我来这,你们……”她又咳嗽起来。
那人便发誓说他绝无虚话,都是从庄上的小六哥那听到的,韩大哥明明婚事在即,还与庄上那些婆娘不干不净——玉灵好像是因为又急又气,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听那声音好像心都有呕出来一样,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说下去。
玉灵咳着走出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她好像是往厨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随后也往另一边左顾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见过的唐妈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远,才跑去追玉灵。
她挨在厨房外面一棵树下咳喘着,我忽然走过去把她吓了一跳,我担心地问:“我帮你倒碗热水来?”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怎么跑出来了?院子里没人守着,有闲杂人撞进去怎好?”
我拉着她岔开话头:“好像比先前还严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额头:“并不热,想是没大碍的。”
我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天韩奶奶不是去欢香馆订了红禧饼么?你后来有没再去那找老板娘?”
“没有,找她做什么?”玉灵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刚想起来了,她那里有自己特别的秘方,用药蜜熬的枇杷,专门止咳祛痰的,很有疗效,平时街坊都爱买她的吃,你不如买些试试?……而且她那的点心又特别好,王少爷不是还要停留几日么?你明日去买几样来给二位少爷好么?”
“这么说来,也好。”玉灵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我掰着手指数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药包子、茯苓饼、雪花酥……多得数不过来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样地换着买,也可以提前跟她说好了请她专门做,反正这些饮食也对少爷的身体有益。”
“也是……”玉灵笑笑:“那我明天就去买来。”
“红禧饼……有的话,也能带个给我尝尝么?”我试探着问:“三娘做的红禧饼是松仁芝麻馅儿,可好吃了。”
玉灵伸手拧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点头笑道:“这就回去!”
其实玉灵是强颜欢笑呢,我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她本就满脸病容,听完唐妈的侄子那一番话,她就更加重了心事,虽然跟我一直在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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