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怏怏的规规矩矩在车里等拉巴的朋友来接我们。
许之午直笑我:“小罗,你这性子急得……真像个孩子。”
……没过多长时间,一阵雄浑的狗叫声直朝我们车子奔来,许之午连忙摇下车窗,大声问:“是拉巴的朋友吗?”
那人用极为流利正宗的普通话回答:“是,我是拉巴的朋友尼琼。请问是许之午先生吗?”不仅流利,甚至还带着些京腔。
见是拉巴的朋友,我们连忙下车,彼此自我介绍。客套几句后,他指路叫我们把车停在一旁。我有些担心车的安全问题,尼琼似乎看穿我的心思,爽朗的笑:“放心好了,这里统共就我们十几家人,彼此知根知底,没有坏人的。”
我不由得脸红到了耳根子去,暗想自己太多心了。幸好天色以黑了下来,他们看不见我尴尬的样子。
尼琼和拉巴一样爽朗,热情的把我们带去他家。一进门立即有一个四十上下的穿着宝石蓝藏袍的妇女给弯腰给我们献上哈达,又用藏语道:“扎西德勒。”
我们连忙接过哈达挂在脖子上。尼琼立马又请我们坐下,然后让那妇女上酥油茶,待一切礼毕后,他向我们介绍道:“这是内子。丹增宗吉。”说话间,丹增宗吉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听他介绍说“内子”二字,着实十分奇怪,这话文绉绉的竟像古人一般。不过初次见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把话放在心里。
我不大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差不多都是许之午和尼琼在畅谈。丹增宗吉一直在旁边替我们看茶倒水。我知道以前藏族大家族人家的妇女是不准看到男人腰以上范围的,只能低着头。看这架势,虽然现在许多人已经不在乎这些规矩了,但尼琼仿佛还颇有些讲究旧规矩。
聊了一会,丹增宗吉退下去准备晚饭。尼琼为人十分周到,尽管我不大喜欢说话,他和许之午聊天仍时不时的问我:“罗先生,你认为是这样吗?”“罗先生,你和之午一样,都是研究西藏的学者吗?”我一一含笑作答,他十分的客气周到,尽量不让我感到冷落无聊。
寒暄过后,总算说到正题。许之午说话一向都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们此行目的乃是想请教关于金眼银珠的事情。
尼琼听到金眼银珠这四个字,一改之前的爽朗,沉默了下,才道:“这事……这事……既然你是拉巴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我希望,我说完我能够说的以后,你们就不要再追问其他东西。”
许之午连忙道:“那是那是。”
我也跟着表态说不多问。
尼琼声音变得有些辽远起来,道:“我们其实根本不是土著的藏民。这整个古格遗址周围的十来户人家都不是真真正正完全纯正的藏民。”
第五章 扎不让村另有目的的清朝遗民
不是藏民?刚才进来的时候,丹增宗吉的举动不完全都是按照最传统的规矩来的吗?而且尼琼的外貌也和普通的藏民没什么区别,这……
许之午也和我一样,满脸迷茫的看着尼琼。;
尼琼爽朗的笑笑,十分理解的道:“难怪你们觉得奇怪。不管是从外表还是从谈吐言语上,所有人都会以为我们是纯正的藏民。”
我笑着插了一句:“你普通话带着京味,好像是北方口音一样。”
尼琼对我竖起大拇指,恭维道:“罗先生厉害。”
许之午接过话去:“小罗厉害的地方多着呢,有空我慢慢给你说。眼下你赶紧把金眼银珠的事情给我们讲讲,我要是没弄明白,只怕几天几夜都睡不着了。”
尼琼极为爽快,也是耿直人,看着许之午着急的样子,连忙言归正传:
“想必你们俩都从拉巴那里都知道一些事情了。这金眼银珠乃是我家祖传之物。要不是因为一些情况,碰巧被拉巴赶上,就算他出一千万,我都不会卖给他。”
想必拉巴从尼琼手里买到金眼银珠,其中还很有些曲折的故事。我本想问问具体究竟是什么故事,可是一看到许之午那急迫的眼神,还是忍住了,静下心仔细听尼琼说话。
尼琼接下来的话更让我们吃惊,他道:“其实,说到底我们根原本和藏民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均愕然相视。
尼琼仿佛早已知道我们会有这种反应,他淡然一笑,道:“拉巴当初知道这事以后,也和你们一样吃惊……如果你们不是拉巴介绍来的朋友,我肯定是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你们的。其实,刚才罗先生已经注意到了,他说我的普通话有很重北方口音。是,确实是这样。因为,我们祖上本来就是北方人。来到这里前后总共算起来也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
听他说到这里,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那些汉兵棺材,棺材上绘的二十四孝等物以及发罐,老李那些都是北方特有的丧葬习俗,也就是那些汉兵,生前是北方人。莫非……我只觉胸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不过听到一半就胡乱下结论那不是我的风格,还是先听完尼琼怎么说比较好。
尼琼当然没注意到一瞬间我已经转了转了这么多念头,仍在继续:
“当初我们祖上,一共十三人东北人奉驻藏大臣升泰之命在此安家落户。才到这里的时候,真的是满目疮痍,没有半点生机。你们看到的,这里就偌大一个古格遗址,其他什么都没有……话扯远了。话说我祖父他们十三人俱是年轻力壮的满洲正黄旗人,家里也都有父母妻儿。旗人规矩大,你们都是知道的,何况还是和皇室沾点关系的正黄旗人。但升泰拿着皇帝的一道圣旨,硬生生的逼迫我们祖父抛下东北老家的家人,娶本地藏族姑娘生下子女,一心一意做个安分守己的藏民。”
“我说得有点乱,不知道你们听明白没有。总之我祖父他们十三个好好的满洲正黄旗人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和藏族姑娘结婚了。结了婚还不说,升泰还下令这十三个人的后人必须只准和藏民结亲。务必让一代代的人越来越像纯正的藏民——所以,你们现在看到我,外表已经和藏民没什么区别了。我户口本民族一栏里,填的也是藏族。”尼琼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其实谁会知道我们其实竟然是满洲正黄旗人呢。谁会料到呢?是吧?可惜那些到这里来考察的专家学者老是猜想我们应该是古格后裔,就算不是后裔也是和古格王朝有关系的人。无数来这里旅游的人也都问为什么我们这十几户和古格王朝毫无关系的人,竟会守护在这个荒凉的遗址旁……你叫我怎么说呢。我总不能说:我们不过是大清皇帝一不小心多了个心眼,就被派来这里守护一个到现在还没找到结果的秘密的人。”
“秘密——?”我拖长声音重复的问道。
许之午也问道:“你们守护在这里,为的就是金眼银珠的秘密?”这家伙还念念不忘金眼银珠,不过我反倒对尼琼祖父们的故事感兴趣了,尤其是大清皇帝——应该是光绪,不其实做主的应该是老佛爷慈禧,我很感兴趣的是老佛爷当年怎么多了一个心眼,忽然把同自己亲近的十三个正黄旗子弟派到这么偏远的藏南地区。
尼琼忽然叹道:“和你们用普通话聊天,让我想起了老家东北。我去过奉天,不不,你们都叫沈阳吧……我还去过沈阳,我老家就是奉天城里的。可是我祖父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临死前眼泪汪汪的拉着我爸爸的手,指着东北方,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此过了半天才咽气。哎……”尼琼的眼角也隐隐有些泪光。我心下恻然,不禁也有些难过起来。
许之午也叹道:“真是难为你们了,尼琼。”
尼琼自嘲的道:“有什么难为的呢,我们几代人守在这个地方,一百多年了,竟然都还没等到真相,说起来到底还是辜负了圣命。”
也许尼琼他们的那种忠孝思想,是我们这些在新中国红旗下长大的人不能理解的。清朝已经倒台这么多年,他提起“老佛爷、皇上”来仍然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想必是受父辈的教诲和熏陶了。
尼琼很机敏,立即觉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马上道:“现在当然是没有什么圣命不圣命的说法了。只不过我们几代人都为了一个目的呆在这里,要是突然失去了目标的话,人生就仿佛完全没了意义。”
我和许之午知他的顾虑,连声附和“是是是”。饶是如此尼琼也不再提起“皇帝、老佛爷”云云,只说是当时上头的命令。
“你们猜当时上头为什么要我祖父他们守在这里呢?还不是因为那个金眼银珠。”说了大半天,尼琼终于提到金眼银珠了,许之午神色一振,忙问:“难道是守护金眼银珠?”
尼琼摇摇头,道:“金眼银珠这么个东西,用得着守护的话,我还会把他给拉巴么?”
许之午有些尴尬,讷讷的道:“是……那是。”
尼琼继续道:“当初上头见西藏地区动荡不安,派了几任驻藏大臣都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后来不知道怎么,上头听说有个大贵族家里居然有个古格王朝流落出来的匠人,他们就上心了,通过旁人透露出口风,说是上头对古格银眼颇为有些兴趣。那大贵族当时陷入几个集团的争斗当中,已经力不从心,想得到朝廷的支持。这样一来他立即明白该怎么办了,赶紧叫家里那个古格农奴无论如何也要做出一个古格银眼来。只是古格银眼工艺十分复杂,而那个农奴只会做银眼,他再没有古格同伴,所以最后才勉强做成了金眼银珠。”
“说到这里你们想必都明白了,那个大贵族就是拉巴家族了。”尼琼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道,“拉巴家族后来通过一个汉人将金眼银珠送给升泰。”
他说到这里,许之午微笑着插话,道:“那个汉人就是区区在下的祖父。”
尼琼一听,大奇:“不会吧?这么巧?”
许之午道:“事实上就是有这么巧。”
尼琼抚掌大笑:“那好,那我就不用解释得那么详细了。那你祖父有没有告诉你,后来升泰死在西藏仁进岗,其实根本没有运回北京安葬,而是埋在西藏某个地方?”
我听到这里,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想了。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在强巴恪山上。”
两人俱是愣,齐齐的望向我,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我话一出口就深悔自己失言了,连忙打哈哈掩饰:“瞎猜……瞎猜。我在强巴恪山上遇到了许多不平常的事情,所以这么猜来着。”
幸好尼琼和许之午均是知趣之人,见我不愿意说,也不勉强,仍旧继续之前的话题。
许之午问尼琼:“升泰死了,和你们家的金眼银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给你祖父的?”
尼琼微笑道:“当然。我祖父是他的近侍,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而且还是这十三个人的首领。他不交给我祖父还能交给谁呢……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上头命令升泰安排我祖父他们守护古格遗址旁的。升泰把金眼银珠在临死前交给我祖父,是因为唯一流落在人世的古格王朝的人——拉巴家那个只会做银眼的匠人忽然又多做了一尊金眼银珠。做完之后,他要是没什么动作倒罢了。可惜他又悄悄的跑来升泰处偷之前的那尊金眼银珠,结果被人察觉,他逃回拉巴府里将新做的金眼银珠交给主人,并嘱咐主人万不可让升泰知道有第二尊金眼银珠。然后等升泰手下的追兵追过来的时候,他站出来申明乃是自己舍不得那尊佛像,糊涂之下才做错事,请升泰大人原谅。说罢不等大家回过神来,他拿出一把匕首插在胸口——自杀谢罪了。”
第六章 干尸洞
这下我总算弄清楚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了。;尼琼口口声声说道守护一个秘密,吊足了我们胃口,到最后却又不直接说出来,这弄得我和许之午都有些郁闷。
最后许之午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尼琼,冒昧的问一句,皇帝到底叫你们守护什么秘密?”
尼琼十分抱歉的样子,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个不能随便乱说的。一说出来只怕就要天下大乱了。请你们两位谅解。”
他本来不说这话,不加上一句要“天下大乱”还好,我还没完全被吊起胃口,结果听了他的话,简直恨不得把他嘴巴撬开,让他赶紧把秘密说出来。
不过,事实上当然我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事实上我决定也掉掉尼琼的胃口,于是告诉他了卓玛央金曾经说过“要是被日本人把无面的事情发回国内,肯定天下大乱。”
“你看,居然有两个人说起两件事,都说要天下大乱……”我稍带着一点戏谑的口气,说,“哎,我可要怎么办。”
尼琼忽然若有所思的,用手指轻轻的敲桌子,重复我的话:“可要怎么办……怎么办?”
他似乎想说什么,我和许之午都默默的看着他,等下文。
“这样吧,徐先生和罗先生风尘仆仆的从拉萨赶到这里来,肯定累了。你们今晚上就早点休息。我也不多说废话打扰你们了……”尼琼边说边站起来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我们带往客房。
……尼琼告诉我们的事情,看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老人家又留了那么大个悬念在那里,我心里一直琢磨着这事,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觉。想和许之午讨论下,他倒头就睡,一点都不给我机会。
如此好不容易到了天亮,我早早的醒了,听得丹增宗吉在轻手轻脚的预备早餐,偶尔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间或有尼琼极力压制的咳嗽声,仿佛怕打扰到我们。
不一会,尼琼来请我们去用早餐。丹增宗吉十分贤惠,按照汉族的习惯给我们熬了粥,配上一两样小菜下饭,虽不十分可口,但他们对客人的周到和体贴细致让我十分感动。
吃完饭,尼琼问我们:“要不要去古格遗址转转,毕竟你们都来了,不去的话实在有些遗憾。而且……”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等着看我们的反应。
其实不用他说,我肯定会去古格遗址转转。很喜欢昨晚上看到的遗址那种苍凉寥落的气息。
许之午还没找到他想要的答案,自然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