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杨胤叼着烟,一声叹息。
“眯一会吧,我也要去睡了。”小轩说着,猛吸了两口烟,把烟头丢进马桶后,起身离开。
“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想想看,十年以后,这世界将是谁的天下。”杨胤听出他要走,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小轩转身,凝视着杨胤。脸上显现出一丝讥讽:“我用耳朵也能猜到,你一定会说是共产党的天下。”
“没人跟你开玩笑!”
“哈哈哈哈——”小轩大笑着关上窗户,拉灭电灯。退出卫生间以后,又顺便带紧房门。
“别把事情做绝了……”杨胤大喊着,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房门被“砰”地关上了。
杨胤的耳边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有点让他发慌。他挣扎了一会,发现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他估计,等天一亮,他就该把自己交给巡捕房了。
想想又不对。他应该连夜把自己押解到巡捕房去啊。怎么先让自己到这里来呢?
他使劲用鼻子闻了闻,进入鼻腔的还是一股怡人的香皂味。
这里倒不象是个凶险之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杨胤嘀咕着。
回想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杨胤真的有天上地下的感觉。自己就象是一块钢铁,刚刚还在炉火里蒸腾,转眼就被按进冰冷的水中淬火。
奔波了一整天,杨胤这时感到了疲惫。呆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他看不到任何物体,听不到任何声音,心中不免涌起一股焦急和绝望。漆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很多的人脸来。
杨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反绑的双臂开始麻木。硬实光滑的地面不断向他的身体传导着阵阵的凉意。不久,他的脑袋开始低垂,渐渐地打起了盹。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杨胤一下子跳了起来,却被手铐拖拽了一下,发出一阵金属叮当声。
“哎呀——”一个温润的声音尖利短促地在杨胤耳边响起。紧接着咔嚓一声,电灯被再次拉亮。杨胤只感到眼前有道白光闪了一下。他抬起头,徒劳地四处张望。
“呀,你是谁啊?”那个温软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惊奇、戒备起来,还有点颤抖。很明显是一个女子。杨胤估计可能是自己的模样吓着她了。
“别怕,我是黄小轩带回来的。”杨胤安慰她。虽然没有看清对方,但他从声音里,已经能大概了解到,来人只是一个柔弱女子。
“哦,带回来个人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吓死我了。”女子轻声怨言。
“你是黄小轩的什么人 ?'…'”杨胤问。
“我是他姐姐。”那女子说着,鞋底踢踏着向杨胤走近,“你怎么被他铐起来了?”她显然看见了杨胤背后的手铐。
“我是他的犯人。”杨胤如实说道。
“哦……”女子似乎很吃惊。
杨胤能感觉得到,眼下这个女子已经靠自己很近了。因为有一股温馨的体香正渗入他的心肺。
“你这样的人,能犯什么事呢?”女子喃喃自语。
从声音上判断,杨胤估计这女子就蹲在自己面前,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他想起自己现在脑袋沾满了血迹,而且左一道纱布,右一层黑布,一定是非常的狼狈。因此,他有点浑身不自在。
“他说我杀了人。”杨胤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杀了吗?”
“没有。”
“我看也不象。”
“他要是也象你这么想,就好了。”
“他冤枉你了?”
“千真万确。”
对方不再说话,脚步远离。悉悉索索地,开始摆弄着什么。杨胤努力把脑袋抬起,希望能从布条边缘看清对面的女子。那种样子非常滑稽。
“把犯人带回家干什么……”女子嘀咕一声,似乎在摆弄一些瓶瓶罐罐。
“问你弟弟去。”杨胤叹息着说。
摆弄杂物的声音消失了,那女子仿佛也陷入沉默。片刻,杨胤的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他说你杀了什么人 ?'…'”女子似乎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一个中医。”
紧接着,杨胤就听到了清脆的破碎声。并且有几粒小颗粒溅到自己的脸上。
“什么东西打碎了?“杨胤摆了摆脑袋问。
女子没有回答。
片刻,杨胤感到脸上的布条一紧。他把脑袋一摆,布条一下子脱落下来。
一道强光射来,杨胤赶紧闭上眼睛。被长时间幽闭的眼睛,一时还不适应太强的光线。片刻,他慢慢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有个女子正站在跟前望着自己。她的右手里,还拿着从自己脸上扯落的布条。
这是一个孱弱瘦小的女子。穿着一身厚实保守的锦缎睡袍,领口很高,腰间的带子扎得随意松散。一头夸张的长发凌乱地披落在她的尖尖肩头。眼神沉静,但眼皮浮肿。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睡眠不足的人。脚上套着一双青色绣花拖鞋,脚面以上露在外面,莲藕一般的嫩白。
杨胤看得有点发呆。
“你就不怕我看清你的模样?“杨胤望着女子,朝她手里的头巾努了努嘴。
女子不做声,只是惊讶地打量着他,一脸的意外。仿佛是一个好久未见的故友,正在努力辨认着昔日的发小……看到最后,杨胤甚至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几丝畏惧和慌乱。她左手的纤纤手指间,夹着几片破碎的瓷器。想必就是刚才破碎的那件东西。
“哪个中医?”女子问他,一脸正色。
“黄山路上,买梨膏糖的那个。”
“他死了?”女子紧跟着又问。
“死了。”《小说下载|。CoM》
女子一下子沉默起来,神情惶惑。片刻,她再次望着杨胤,说:“你杀他干什么?”
“我没有杀他。”
这时,黄小轩穿着睡衣急匆匆跑了进来,伸手一把拉开姐姐。当他看清楚姐姐已扯下布条时,不禁皱了皱眉。
“姐,你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问。同时警觉地瞪了杨胤一眼,“你去用另一个卫生间吧。”
“没事,我只是进来洗个脸。”女子轻声说了声。又凝视了杨胤一眼,神情流连。她把布条塞给小轩,转身离开。
“你没有吓着我姐姐吧。”小轩把布条摔向杨胤,质问道。
“我拿什么吓她?要说吓她,也是你吓着她了。你这样的探长实在少见,哪有把犯人随便往家里带的?”
“嘿嘿,我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小轩得意,检查了一下杨胤的手铐。确认无误后,也不再和杨胤废话,关了灯转身离开。
黑暗中的杨胤一阵狐疑。刚才的这个女子说实话给了他很大冲击。倒不是她长得有多美貌,而是她那种非常特别的韵味,让杨胤印象深刻。
同时他感觉这个女子有点异常。他仔细回忆着,渐渐地直起身子。
这个女子刚进来时,虽然因惊吓而有点失常。但总体上还是比较自然。面对自己时话锋也挺健。但到后来,忽然就象是换了个人似的。
杨胤仔细寻找着这种变化的根源。
他想起了那一记清脆的破碎声。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前后之间的分界点。不禁一阵疑惑。
他记得,她问起小轩认为自己杀了什么人时,自己告诉他是一个中医。这个时候,破碎声立即响起。这以后,她就变成另一个模样了。
中医……杨胤暗暗念叨着。又是中医。
忽然间,杨胤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来在中医案现场,那个中学生手里的杂志封面上,有一张美丽的女人脸部特写。
这张脸,不就是刚才那个女子么?
杨胤大吃一惊。迅速在脑子里整理着其中的相互关联。
女生说封面上的女子在几天前神秘走访中医。而现在看来,这个神秘女子就是本案的侦破者,华人探长黄小轩的姐姐。自己刚才邂逅的这个女子,竟然就是红遍上海滩,享誉东南亚的才女作家黄芩。
杨胤一阵激动,怎么转来转去,都转到一块来了呢。
联想到刚才黄芩的表现,以及之前了解到的头绪看,黄芩和中医之间,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关联。这种关联,假设和自己身上的疑团有关,那么,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黄芩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想到这里,杨胤有点激动,差点在黑暗中乐出声来。
但如今自己正深陷困境。要想调查黄芩,首先得过眼前这一关。可那副精钢手铐链接着粗大的白铁水管,凭蛮力别指望能弄开它。
杨胤想着,还是下意识奋力挣扎了几下,但却把自己的手腕弄得生疼。他停了下来,在黑暗中闪烁着眼睛,一时没有了主意。
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其他的就全变成空想。
或许,明天上午,自己就会蹲在租界巡捕房或国民党的大牢里了。从此将永无天日。
想到这些,一阵焦急涌上。杨胤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细细地过滤着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但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猜不出会是什么人在暗处设局。对方这样陷害自己,他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那些自己认为的所谓怪异现象,全是自己在发病时的错误判断?想到这个,杨胤不寒而栗。
一时间,杨胤面对着黑暗,思绪翻江倒海,胡思乱想。
得得——
一个细小的声音,就从黑暗中的某处传出,让他警觉了一下,四处寻找。
片刻,房门闪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暗光首先射入。接着,房门继续缓慢地推开。
一个黑影迅速闪了进来,随即关上房门。杨胤的眼前再次一片黑暗,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
“谁啊?”杨胤暗喝了一声。从人影上看,这个人要比黄小轩矮小不少,但身法却异常迅捷。
“嘘——”对方在黑暗中示意他禁声。杨胤的心脏被吊得老高。
黑影靠近杨胤,伸手在他身上摸索着。杨胤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他没有反抗。
黑影的手在杨胤反铐的手上停了下来。杨胤感到对方迅速把一个小玩意塞在自己手心里。杨胤一摸索,很快知道这是手铐的钥匙。
一股天光射了进来。杨胤看请了对方的背影。果然是一个精精悍男子,一身黑衣。他顾不得细想,赶紧用那个小玩意摸索着寻找手铐的钥匙孔。
男子回头,在自己的腰间一拉扯,就拿出了一束长绳。利索地把一头固定在卫生间水管上,另一头朝窗口外甩了出去。
就在男子做这些事的同时,杨胤也顺利打开了手铐。
男子还是背对着杨胤,他一挥手,朝杨胤指了指窗口。
借着天光,杨胤此时可以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但却看不清他背转的脸。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男子不语,挥手示意杨胤赶紧逃命。杨胤也不再拖延,抓住窗户两边,抬脚跨了出去。握住绳子以后,他反转身子面对着窗户,慢慢地沿着绳子往地面溜。
这时,天光已经发白。杨胤在下滑的同时,好奇心驱使,抬头朝面前的人影望了一眼。
就这一瞥,惊得杨胤浑身颤抖,手指一松,差点从绳子上滑脱下去!
(十一)
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墓碑。
石碑看上去并不陈旧,和墓园里其他墓碑没有什么区别。但它的上面光秃秃的,正反两面没有一个字,更别说照片了。
墓碑的四周,荒草肆意。好几根滕蔓攀过了碑顶。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祭扫过了。和周围松柏鲜花簇拥的墓碑相比,它显得十分冷落萧条。
现在是清晨,刚刚才开园不久,此时墓园里的人并不多。祭扫的人们或烧纸摆花,或洒酒焚香,大多神情肃穆恭维。
而站在无字碑前的黄芩,却什么也没有做。
她一袭黑色风衣,紧扎腰带,并扣上了所有的衣扣。这让她娇小的身躯凹凸分明。风衣高挺的领子被竖起,几乎遮住她全部的脸孔。迎风伫立时,阵阵北风挟带着墓地里特有的阴冷,频频吹得她长发迎空。脚上蹬着的一双高帮靴子,上面已经满是泥土露水。胳膊随意弯曲着,上面荡了只精致小包。神情沉寂,似乎正陷入一种半混沌的遐想状态。
不知道她还要这样伫立多久,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真担心她自己也将化作一座墓碑。
这荒芜的墓地里,躺着的会是她的什么人 ?'…'
四周祭扫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人们在经过这个角落时,都会很特意地多看她一眼。
她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领子里,来当作对他们的回应。浑身上下,依然纹丝不动。几乎进入一种虚渺禅化的境界。
偶尔,她起抬头,放眼墓园,四处巡视。眼神之中,似乎流露着某种期待。
又过了很久。她又动了一下。抬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随后转身离开。无字碑前的泥地上,留下她一大滩徘徊凌乱的脚印。
转过了几排墓碑,黄芩茫然朝另一个地方走去。几经寻找,终于到了另一个墓碑前。
这是她父母的合葬墓。
黄芩就在父母的墓碑前蹲下身子。抬头望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用一块手帕轻轻擦拭起来。
她擦得如此的用心,如此深重。每一下,都仿佛是在对父母诉说着什么。
照片中的父母望着她,隽永地微笑。
黄芩的眼泪从眼窝里打着转,忽然就夺眶而出。只是片刻之间,就已经哽咽着泣不成声了。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蹲在地上压低脑袋。拼命捂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秋风吹拂,松柏枝头在她的头顶激烈摇摆。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个年轻人匆匆赶了过来,一眼便看到了蹲在地上的黄芩。
“姐姐——你在干什么啊。”黄小轩箭步冲了上来,伸手扶起了黄芩。低头一看,黄芩已经成了泪人。而又因为她始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因此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
“姐,你别这样,爸妈看到了,他们也会难过的。”黄小轩冲着姐姐大喊。
“小轩,你一定要好好的。爸妈都在看着你呢!”黄芩忽然抓住小轩的衣服,用力摇扯着。哇的一声,隐忍得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一泻千里,声嘶力竭。小轩听着姐姐的嚎啕,看到她的头发半遮着脸,神色迷乱,一副神经质的模样。心里很难受。
“姐姐,我一直好好的,没有做什么错事啊。”他用力抱住姐姐,摇晃着她的胳膊,心里也很难过。
看到这样的场面,小轩在心里疼惜着姐姐。她就是这样,一激动就无法控制自己。昨天她说想来看看父母。他一大早去巡捕房开了辆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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