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吃着早点,一时沉默。一不小心,便再次沉浸在了刚才的惊险一幕。
“我今天还要回巡捕房的,最近租界里很不太平,老百姓又在骂我们出工不出力了……怎么样,我走有问题吗?”小轩嚼着大饼,望了望杨胤,首先说话。
“你去吧。”杨胤嚼着大饼,朝小轩点了点头,“我在呢。有什么事,我通知你好了。”
“恩,那好,我吃完就得赶紧走了。”小轩说罢,早就起身,随手拿起杯子,一仰头匆匆灌了半杯。
“对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包括老张。我总感觉到,我们每到一个地方,特务们总能很快知道……很奇怪。”
“好的。”小轩想了想,朝杨胤点了点头。
杨胤起身,替他递过帽子,“好好干,巡捕房虽说有黑暗,但终究肩负一方治安。撇开政治,还是可以有很多作为的。做任何事,心里面多装着老百姓点,那就可以了。”
小轩接过帽子,听到杨胤这么一说,不禁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望着杨胤,神色之中,有些信任,也有些听从。
杨胤笑笑,伸手锤了他一下,送他出门,顺手又把门带实。
“我这个弟弟,看上去还是很服你的。以后,你这个大哥,可要好好教诲,不要任凭他学坏哦……”黄芩望着回走的杨胤,微笑着说。
“哈哈,教诲不敢当,那是你做姐姐的该做的事。我们只是朋友之间的交流罢了。”杨胤摆摆手,笑道。
“呵呵,现在我可管不了他了。小时候还可以,每次闯祸后我一骂他,他就吓得半死……呵呵。”黄芩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姐弟俩小时候的很多趣事来。笑过之后,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杨胤一听,也忽然涌起一股怀旧之意。坐下之后,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刚刚叼进嘴里,猛然想起黄芩闻不得烟味。
“没有事,你抽好了,解解乏……”黄芩笑盈盈望着杨胤,道。
杨胤摇头,坚决地把烟放回烟盒。
“抽一支吧,我没有那么娇贵的。”黄芩见状,不禁动容。
“把你抽得喘起来了,我还得送你上医院呢,不合算……”杨胤回收烟盒,瞅了黄芩一眼,微笑着,和她开了句玩笑。
“呵呵……”黄芩不禁莞尔,随后便正视着杨胤,“小杨,这几天,真的全靠你了。如果你不在,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黄芩话音刚落,两人全都愣了一下。这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切入了另一个话题。
——这么多险情接踵而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胤抬起头,正色打量着这个女子。抬起手,习惯性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子。
“黄芩,我有事问你。”杨胤开口,眼神犀利。
“恩,你想知道什么?”黄芩不紧不慢,回了一句。她的目光,早已经死死地钉在桌子上面的一个木疙瘩上。一只手,紧紧地扳住桌角,就仿佛是坐在一条摇晃着的小船上。
“你去找中医干什么?”杨胤单刀直入,不给她有任何心理上的缓冲余地。
果然,黄芩的身体震了一震,虽然说细微,但足以让杨胤感到了,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但,很快杨胤便看见,黄芩的小脸忽然抬了起来,而且还一脸的镇静。
“小杨,你可真是好事。一个女人家,私底下去找了一回中医,这种事,你也想了解吗?”
杨胤登了一下,紧逼不放,“可是据我了解,这个中医现在根本就不再开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开诊了。除非,你有百日咳,那倒是有理由去问他要糖吃。”杨胤说着,紧紧地盯着对方。神态之中,忽现冷峻。早就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随和谦逊。
黄芩的眼光,很流畅顺着屋子扫视了一下。等杨胤说完以后,她才缓慢地收回目光,盯着杨胤前襟的第二粒纽扣,神色有点愤怒,“小杨,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罢,狠狠地盯了杨胤一眼。
杨胤对抗着她的目光,毫不萎缩。他打量了片刻,就把身体向着黄芩坐着的方向,俯身靠近了很多。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想帮帮你,或者说,也想帮帮我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但前提是,你一定要说实话……”
“我哪句不是实话呢?”黄芩在椅子里动了动,脸色早已经变得坚韧而冷静起来。
“你句句不是实话!而且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对你我都很不利。多延误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杨胤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忽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火柴盒登时破碎,红头自来火一下子撒落开来,溅满了一桌。
黄芩不再说话。但是神情之中,丝毫不落下风。她只是在静静地打量着对面这个男人。一脸的犹豫和猜测。
“小杨……”她开口,忽然又停了下来。
“什么?”杨胤静静等待着她。
“你,为什么会被共产党人追杀?你不是共产党的一员虎将么?”黄芩一字一句地说出。
“是的,我是共产党的一员。我也的确正在亡命天涯。但这,也就是我找到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黄芩紧追着问。
“原因就是,我们两个,现在都面临着很大的麻烦。而且,我有证据证明,我们的麻烦,或许来自同一个问题。”杨胤越说,语气便越紧迫起来。
黄芩听到这里,浅浅一笑,“小杨,你这话说得,我都糊涂了。”
“不!你不糊涂。相反,你还绝顶地聪明。否则的话,你是不会允许我靠近你半步的。你让我靠近你的目的,无非也就是因为,你的身上,有麻烦!”杨胤索性一针见血。这几句话,他说得抑扬顿挫,犀利而强势,想必已经深深地戳进她的心房。
“小杨,你说了那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被自己人追杀?”黄芩没有正面和他交锋,话题一转,避重就轻,又回到了原地。
“什么追杀不追杀的。其实就是一点误会而已。想想吧,如果我真的对他们犯下了滔天罪行,我还敢在上海滩上,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游荡么?早就回老家种地去了……”
黄芩沉默。闭着嘴,轻蔑一笑,不置可否。伸手拿起水杯,递到嘴边。一仰头,却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冰冷,便紧闭嘴唇,不让凉水流进嘴巴。同时放下了杯子,换了一个坐姿,抬手捋了捋耳边的几缕头发。
她这一停,杨胤便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对她有些效果。
“黄芩……”杨胤忽然柔声喊道,“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黄芩注视着杨胤,微微点了点头。紧紧的神情,依稀也有所融化。
“那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找中医?”杨胤问罢,一脸诚恳地望着黄芩。
黄芩再次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杨胤。闭口不言。
“小杨,你不是很会调查吗?你这么好奇,可以自己去查么……”看样子,黄芩还是不肯吐露实情。她的眉毛微挑,半真半假地说了他一句。之后,便又不再说话。
杨胤见状,眉头一皱,心中不快。他虎着脸,想起几天来自己这样的尽心尽力,竟然还是不能让她真诚相待,不禁又增添了一点恼火。更何况,他们现在根本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了。
想到这里,杨胤忽地起身,沉着脸,开始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走动起来。黄芩低着脑袋,沉默着陪坐在一边,默数着对方的脚步。
“那我问你,昨天晚上,那些特务们为什么不敢伤害你?你身上,到底揣着什么样的免死金牌?”黄芩低着脑袋,忽然又问。
说起这个,杨胤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便从外衣内袋里找到一张照片。捏在手指间,端近了,仔细打量。
这照片,一边有明显的撕痕。应该是整张照片的一半。照片中的杨胤,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他略一回忆,不禁大吃一惊。
这照片,不就是前几天的事么?他端着照片,努力回忆着,回过头,朝着身边的黄芩,看了又看。
他不会记错,这张照片,是那天他带着黄芩,从她家赶往小轩家的时候,被人拍下来的。那被撕掉的那一边,应该还站立着黄芩。这些特务们,还真的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啊。
是啊,他们为什么不敢伤害自己呢?而且,从照片上看,很早以前,自己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杨胤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
他看了看黄芩,一伸手,就把照片递给了她。
黄芩接过,仔细端详,想了又想。也是一脸凝重。
“好好看看吧,我的胳膊上面,还能看到你的手呢……现在你该明白,我们真的是拴在一起的两只蚱蜢了吧。所以。你还是合作一点,对我们都没有坏处!”
黄芩皱了皱秀眉,依然没有松口的迹象,“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动你,是吗?”
“哎,早知道他们不敢动我,昨晚早就该扔下你,自己点根烟从大门口回家,多省力的事!”杨胤站在她的身后,白了她一眼。用手指点着她的后脑,狠狠地说。
黄芩听罢,别过脑袋,伸出手指,无助地搓揉着桌面上一粒掉落的粢饭粒。微撅着嘴,轻声道:“你不保护我了?”
杨胤一听,便又软了下来。无奈地望了望她,用手不停地搓着脑袋,一脸的焦急。
“好吧,既然你还是不肯吐口,那就只有我自己去查了。”最后,杨胤长叹一声,彻底输给了她。
“你自己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我中午给你带饭回来……”杨胤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出了房间。
迈出房门,一回头,赫然看见黄芩站在门缝口,死死地望着自己。杨胤心中有气,转身便走。
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出门以后,忽然就感到了一阵舒畅。杨胤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拉低帽檐,闪身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这个倔女人。会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让她变得这般的顽固?
杨胤想着,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阵。最后,他还是想到了中医。想要敲开这个女人的心扉,中医依然是关键。他决定,好好地再把中医这条线索捋一遍。
杨胤叫了一辆黄包车,迈腿坐定,拉下车篷。和车夫说了地址,并叫了声急。车夫喊了声晓得,一路上果真把车拉得飞快。
到了中医家附近,杨胤叫停,多给了一些钱给车夫。自己左右望了望,快步走进小弄。片刻,便来到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前。望着木门,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一推。木门吱呀着,缓缓打开。
还是那一股霉味,和酒味,居然经久不散。
房间里比以前更加的凌乱。这不难理解,小轩带着他的巡捕们,曾经在这里胡乱折腾过一次。
那张空床,那辆摊车,那一滩血迹……一切仿佛都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凝固了。杨胤的目光,开始在这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梳理。
一番搜寻,却没有任何发现。杨胤甚至把中医的每一件衣服口袋都掏了个遍。
杨胤抬起头,望着蛛网斑斑的房顶,和小床上方窗户里斜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一时不知所措。
他又把破门拉出来,让它的后背展示在自己眼前。同时看看门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异常。
除了门角落里的一大堆垃圾以外,门背后里面墙皮脱落,暗硝滋长,什么也没有。
杨胤低着头,一直盯着那一堆垃圾,打量了一会。
片刻,他蹲下身去,左右回顾,顺手拽了一把扫帚拿在手中。翻过扫把,照着那堆垃圾用力捅了上去。垃圾并不陈旧,还很松软。一捅之下,登时散开。
杨胤看到,垃圾大多数是一些残羹剩饭,明显已经发馊。一捅开来,登时散发出一股冲鼻的酸味。他皱了皱眉头,微微把身子向后仰去,但手里依然没有停下,目光更是没有离开垃圾半秒。
从酸腐堆里面,忽然滚出好几个黄色的小团。杨胤仔细一看,是几个被人狠狠揉成一团的纸团。
他的心里猛跳了几下,这是不是一种预感呢?还是自己实在太过于期望发现一点什么了。杨胤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御寒的手套戴上。小心地捡起其中一个纸团。放近脸面,翻了几翻。随后,他又腾出另一只手,慢慢地用手指拨弄着纸团的表面,寻找着纸团的边角。片刻,他开始顺着边角,试着慢慢地把纸团展开。
纸团上面,基本没有什么字。杨胤展开纸团以后,正反两面,又翻了几番。却也只有找到几个蝇头小楷。
亚农台鉴……
这四个字,写在整张纸片的左上方。杨胤想了一想,一般来讲,如果写字的人不想写成旧书体,那就一定会从纸片的左上方开始起笔。
亚农,极有可能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写这个字的人,是想给这个叫亚农的人写一封信吧。
除此以外,这张纸片上面,便再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杨胤想了想,便把纸片平摊着,暂时放在一边。重新伸手,从半腐烂的饭菜里面,揪
出了另一个纸团。拽住了纸团的一角以后,就在半空里面甩了几甩,清理掉表面的一些饭粒水渍。小心翼翼地拨开纸团。
纸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大半张纸片。
杨胤轻轻地扯了扯,让纸片上的褶皱尽量平坦一些,侧过手势,就在门口的亮光里面,细细地辨别着,读了起来。
悔过书
“中*共上海机*关领导钧鉴:
余张莫光,尝追崇仰慕贵党之方针主张。并身体力行,小做犬马。此众目睽睽,不再赘言。然时局颠转,血雨腥风。莫光生性怯懦,心智欠坚,一念之差,竟然就此脱离革命。萎缩自保,苟且偷生。莫光事后自省,追悔莫及。从此消沉颓丧,每日借酒消愁,却终难解脱……”
纸片上的字迹,就此中断。以下,开始有一些涂涂改改。有可能是写信的人自感不满,又换了一张纸,重新起笔。
杨胤看到这里,心潮起伏。
这样看来,这个姓张的中医,曾经也是一个共*党分子无疑。后来或许是因为害怕,退出了革*命队,隐藏在茫茫的上海滩上,苟且偷生。然而,事后却追悔莫及,并从此消沉颓丧,一蹶不振……。这种变化,倒是很符合周围人对这个中医的评述。
杨胤抬起头,细细地回味着中医的身影容貌。这个张莫光,能够因为追悔自己的退DANG而导致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可见,他对共*产*党还是非常有感情的。所谓爱得深,才痛得切。这样的话,不仅仅只限于描述爱情。
一瞬间,杨胤仿佛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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