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老太太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温乐源关上窗户,搓搓被冻得萝卜条一样的手,回头叫温乐沣:“喂!下面那家伙你认识吗?”
温乐沣抱着电暖气发抖:“这个我怎么知道……”
“什么叫你怎么知道——”
“我根本没觉得下面有人。”
温乐源一愣。“没人?真没人?”
温乐沣点头。
“那还真是奇怪了……”温乐源过去把他挤到一边,手伸到电暖气上取暖,“不过咱现在不提那个,乐沣,你觉得咱们没接到到底是什么原因?”
温家兄弟的职业就是和鬼怪打交道,不过这次并非有人雇佣,而是阴老太太下的命令。
她一个姓徐的老朋友一直受病痛缠身之苦,前段时间忽然病情异常加重,医生说恐怕活不过一个星期,连病危通知单都给了。徐老出事的时候他小儿子在外地,一听说就马上往家赶,结果在路上出了车祸……
孩子们没人敢告诉老人这个消息,而他的姐姐为安排其他的事情,直到两天后才到为他急救的那间医院。在那里,她只看到了一具冰冷的身体。
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就算火化也必须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才行。可是法律规定不准将尸身带到外地。为了逃避各关卡的检查,他家人就自己弄了一辆面包车,让他姐姐坐在后座上一路抱着他回去。
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天黑之前到城里,只得在一个路经的小镇上找了个停车的地方稍作休息。
一天的舟车劳顿和高度的精神紧张让护送的每个人都绷紧了弦,稍一放松,睡意就像海浪一样一波波袭来。他们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很快就全都睡了过去。
最先发现尸体不见的是抱他的姐姐,她被冷风吹醒,睁眼看见自己的腿上空空的,面包车的车门大敞着,她身边装着几千块钱的包仍完好地放在她身边,可她的围巾和司机的风衣却找不到了。
在医院继续抢救的徐老多次心跳停止,都被全力抢救了回来,但他整个人的衰竭却是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是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在女儿发现弟弟尸体丢失的同时,他好像有感应似地忽然醒了过来,瘦骨嶙峋的手指拼命想拉掉输氧管,陪床的一儿一女要用尽力气才能压得住他。当发现自己难以完成这个动作时,徐老竟用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异常力气死死抓住陪床的儿子,从自己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电话本塞给他,颤抖的手指不断在最后一页上指指戳戳。
那上面记录着阴老太太家的地址和电话,被老人的手擦来擦去,字迹都稍微有点模糊了。
他的四个儿女从来没有见过阴老太太,但他们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阴老太太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立刻赶到了医院。
她和徐老单独相处了一个小时,等出来的时候,她的表情阴沉沉地。她对他们说,她一定会找到那年轻人的尸体,但他们必须保证在她找回尸体之前他们的父亲还活着。
阴老太太一离开,老人就又陷入了深昏迷状态,不管孩子们怎么呼唤也再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只是依靠呼吸机在维持生命。
当阴老太太听说尸体丢失但是财物都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偷衣服围巾的贼很常见,但怎么会有放着她包里几千块钱不偷,而去偷一个尸体的贼?
所以尸体没有丢,他只是自己走了。
温乐沣觉得暖和一点了,这才把厚厚的外衣一层层解开:“我觉得你现在去追究为什么没接到没啥意思,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因为心急父亲的病情才会出意外,既然这样,他都已经在姐姐护送返家的途中了,为什么还会在半路忽然变成行尸?他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
“他的目标一定让他记挂很长时间啦……”温乐源的脸离电暖气很近,被红色电炉丝照得通红,“否则应该不会连死了都放心不下。真是奇了怪了,到底什么玩意能让人挂心到这个地步哇?”
阴老太太当然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更不知道他会为了什么往哪里去,不过她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满世界找,只要一点手段就能让绿荫公寓吸引他过来。
所以她才会连解释都没有就踢温家兄弟到灞桥等,那里是她为他引导的必经之路,只要他们守在里就能把那年轻人从尸体里驱赶出来。不巧的是,他们竟为此和蜚语蛇扯上了关系,又引出了一个没有亲见只有耳闻的纯体蜚语女王。后来温乐沣不在,焦头烂额的温乐源无暇它顾,阴老太太做为引导人又不能离开,绿荫公寓拥有奇怪的力量,若行尸被引入内部的话,变成像林哲那种僵尸就更麻烦了。
如果只是这两次也没什么,居然连第十四天和最后关头的二十一天都没有接到,什么缘故?他们敢发誓他们真的只在咖啡馆坐了十分钟暖暖身体,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们应该守的地方,怎么还是没有见到?
一次是凑巧,两次是不幸,若连第三次也可以当奇迹解释,那第四次算什么?
阴老太太这回似乎也有点束手无策。因为她在向他们摊牌的时候说过,姓徐的老头情况非常危险,似乎就是为了还没见最后一面的小儿子才一直提着那口气。她不知道这口气能支撑他多久,不过照经验看来,应该不会太久。
房间里渐渐变得温暖,温乐源不再窝在电暖气旁边,开始在房间里大肆伸展他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我倒觉得挺奇怪的,姨婆为什么一定要让那老头活着?他死了不是更方便把他儿子接回来?那人虽然变成了行尸,不过现在应该还能认得他老爹才对,如果让他老爹把他弄出来的话我们就方便多了……”
温乐沣没有答话。
“乐沣?”
温乐沣叹气。
“你咋啦?乐沣?”
“我想到一个问题……”温乐沣痛苦地捂着额头说,“他对什么东西很执着,所以才能变成行尸。不过你还记得吧?如果他保持着行尸这个状态,却发现他执着的东西已经没了,他会怎么样?”
他们曾见过一个女性的行尸,她看着自己被人虐待致死的女儿的墓碑,以及墓碑上凌乱放置的八只血淋淋的眼珠,整个人--尸体,包括灵魂--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但谁能确定他执着的东西和他父亲没有关系?万一他父亲在这时候死了,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温乐源频频点头:“嗯嗯嗯!你说得有道理!”
“如果真为了他父亲还好说,只要徐老还活着就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为徐老变成行尸的,他要是为了别的东西呢?比如说钱?仇家?情人?行尸的寿命也有限,期限之前如果还找不到怎么办?万一他被警察抓起来怎么说?现在天冷,他倒是不会腐烂,可那身尸斑骗不了人啊!万一造成混乱把他逼得发狂谁挡得住他?”
行尸是会发疯的,如果只是他们自己的魂魄化作灰烬就不关别人的事,可如果他们为自己的目标开始发疯杀人,那结果谁来承担?尸体吗??
“那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他执着的东西?”
“连尸体都找不到怎么说别的……”
徐老家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小儿子的目的可能是什么,在临死前的他的心里,还有比老父亲病危更重要的事吗?
温乐源的脸愁苦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我们要不要去他最后停尸的那间医院和当时停车的地方?看一看那里的气场,说不定还能知道他大概跑到哪儿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温乐沣立刻表示同意。
行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脚步每踏在地面上都有一声很重的“碰”一声。
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清醒,甚至想不起来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但是他的腿自己在动,好像他的运动是他深藏在这副死亡躯壳内部的一种本能。所幸他并非一直这么糊涂,偶尔也会忽然清醒一下,可惜时间不长就又慢慢变得昏沉,进入下一个循环。
虽然是这么糟糕的状态,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也许是被他差点打死的那个,也许不是,都无所谓了。反正他僵硬的身体和手脚不容许他转头,现在他只要考虑要去的地方就行。然后,他就可以从那个女人手里,把被她抢走的东西要回来……
对了……是什么东西呢?
很重要的……
是很重要的吧?
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会引起恐慌,可他很急,所以他总是选择比较偏僻的路走,尽量不和普通人类打照面。
当然这样也不能完全防止那些好奇的眼光,时不时就有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叫:“神经病!神经病!妈妈!这里有个神经病!……”
大多数时候他不想理会,但总有人挑战他的耐性。
当他想穿越某个小巷的时候,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人莫名其妙地堵在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无法转身,就请他们让一下,他们就是不让。他说我有急事,请你们让我走吧。
青年们嘻嘻笑:“神经病也有事吗?找弹弓砸你家玻璃?”说着,就伸手去拽那个挡住了他大半个脸的女式围巾。
他想自己以前的脾气没有那么坏,但是此时的怒火火却登时窜了起来,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提到了离地半尺多高的地方。
被他掐住脖子的人翻着白眼,另外几个惨叫得声嘶力竭。是看到了他风衣袖子下面带着尸斑的青色手臂?抑或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脑浆早已不能使用,混乱的思维让他无所适从,只有一个声音在体内拼命嘶吼,像要吞噬他一样。
要杀了他!
要掐断他的脖子!
要剥了他的皮!
要剔了他的肉!
要嚼碎他全身的骨头!
要把他的天灵盖敲成碎片!
要把他的脑浆全部吸出来--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活人温暖的鼓动从那只手传到他的身上,他混乱的思维忽然清明起来,当发现自己正在干什么时,他惊慌地收回了手。
那青年的身体碰一声掉在地上,听起来和他落地的脚步一样沉重窒闷。
我在干什么……
被吓得屎尿齐流的青年们丢下同伙逃走了,行尸站在原地,被自己所做的事震得动弹不得。
我在干什么……
他身后的人好像很常见这种情况,又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在干……
感到身后的人似乎要离开的步伐,他想说什么,一张口,嗓子里却发出了非常暗哑难听的声音--“啊……”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向他走来。
不过这回对方不是只停留在背后,而是转到了他的身前,把他脖子上被青年们拉开一半的围巾围好,挡住他和手臂同样颜色的脸。
在对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不是因为想看,而是有点吃惊。
他以为那么严密地跟踪着自己的人应该是个男的,怎么会变成女人了?而且看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头发还梳成两个垂在胸前的小辫子,衣服相当古朴……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为什么会认定对方一定是男性?
身后没有气息也没有感觉,连咳嗽也没有,他凭什么认定的?
对了,是那天早晨被他打伤的人的缘故!那是个男人,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回头看过,所以才弄错了……
……
不,还是不对。
那名女性的手慢慢离开他的身体,清晰的思维又从他的脑中被缓缓抽离。
不对!
快点想!
快啊!
为什么会是男性?
那天早上被他打伤的人真的是个男性吗?
女性?
谁?
认定错误!
认定?
为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
为什么,在这里?
我……
为什么,要离开?
和鳏居的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挣扎了十几年才摆脱的恶梦。
母亲去世的时候,哥哥和两个姐姐已经快十岁了。当时他还是个婴儿,所以早已想不起来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只从兄姐那里听说母亲很漂亮,很温柔,很爱逗他们玩。据说那时候的父亲也很和蔼,即使最严厉的也只是为了被他们打破的碗大骂他们一顿,然后晚上偷偷塞给他们一人一颗糖。
母亲的葬礼过后,父亲就变了。他严厉得可怕,几乎不近人情,只要他们犯一点错误他就会高高地扬起巴掌或笤帚,把他们的小脊背和小屁股打得又红又肿。
父亲要求他们每一件事都必须做到最好,错误是挨打的理由,做得好但不是最好还是挨打的理由。第一名就是第一名,并列第一照样逃不过一顿毒打。
父亲要求他们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们就学习学习再学习。他们没有朋友,除了兄弟姊妹之外没有一个可以诉苦的人,他们变得越来越淡漠,即使是兄弟姊妹之间都异常沉默寡言。
挨打,学习,挨打,学习,挨打,学习……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每当看见父亲那双粗糙而青筋暴露的强壮的手,每当看见房门背后似乎在随时待命的笤帚,他的心中就像岩浆一样沸腾着强烈的恨意。他想他总有一天要长大,他要长得比父亲更高更强壮!到那个时候,他会像他踹自己一样用力地踹他,抓住父亲衰老的手臂恶狠狠地把他推出门外,扔无数笤帚砸在他身上,把他从这个遮风避雨的家里赶出去!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几年后,两个姐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又过了一年,哥哥考上大专,也离开了。
家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暴躁,对他比哥哥姐姐更严格,就算他走路时没有挺胸抬头也会招致拳打脚踢。他觉得自己是一架机器,一架随着父亲的心意粗暴地制造出来的机器,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世上是否有“自己”这个人,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脑子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