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畔,闻言秋波闪动,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中竟似又含蕴着一些秘密,但南宫平却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还是些洗心革面的绿林人物——”话声未了,目光动处,突地瞥见街上每一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个英俊轩昂、但却托着一具棺木的少年,一个美绝天人、但装束却极为奇特的女子,并肩走在这繁荣的街道上,若不引人注意,除非这满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宫平面颊一红,垂下头去,轻轻道:“若是从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车了。”
梅吟雪却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这两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却是我已被人看惯了。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埋首往路边走去。
他目光一膘,只见路边一家最大的酒搂门楣上,那写着“平记快聚楼”五个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鲜红的颜色,甚至连门帘都是红黑二色,与别的店家酒楼俱部大不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变,但仍然笔直地走了进去。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店里一个瘦长的伙计却已迎了出来,但却绝非欢迎,而是双手将他拦在门外,南宫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着倨傲与虚伪,冷冷道:“你做什么?”
南宫平道:“自然是来吃饭打尖的。”心中却大为奇怪道:“怎地这家店,对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难道你们这家店铺,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长的店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带着棺材的客人,我们却绝不欢迎。”
南宫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开开给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这店伙却举手向他一推,厉叱道:“空的也不欢迎。”他身材虽瘦,但手底却有些力气,显见也是练过几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南宫平剑眉微轩,怒火渐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却终于压下了怒火,和声道:“我和你们掌柜的认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将棺材放在……”
他话犹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认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宫平不愿惹事,此刻轻轻一拉他衣袖,道:“这家不行,我们就换一家!”
南宫平和悦颜色的看了这店伙几眼,终于分开人群走出,只听这店伙却仍在后面大骂:“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开的?咱们的公子爷是谁?再来胡闹,不打断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宫平,只见他脸色平和,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之态,心中不觉甚是奇怪,哪知换了一家酒铺,店伙竞道:“快聚楼没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换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宫平剑眉渐渐扬起,跟在他们后面低声讥笑的闲汉,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没有发作,直到转过这条大街,他们才在一条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们,那年迈苍苍的店主人为他们摆上杯筷,口中却也在低声道:“本来快聚楼不收的客人,我们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纪轻轻,又带着家眷……唉!听说他们家还有一位公子爷,仗义疏财,声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爷。这位尤二爷就是从那位公子爷办的招聚英雄馆出来的,据说还跟那位公子爷练过几天武,虽说是个伙计,可是就连他们掌柜的都惹不起……唉!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唠叨而轻声他说完了这么长一篇话,便已将杯筷以及三两盘花生鸡子之类的小菜都摆好了,南宫平仍是神色安详,毫无表情。
梅吟雪听了这老人的话,本来还似有些奇怪、诧异,但后来却忍不住有些好笑了。
吃了两口菜,南宫平突地要过纸笔,写了几行字,仔细地折了起来,走到门口,交给一个街边的闲汉,低低说了两句话,又缓步走回。
梅吟雪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不问他是在于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俩人安详地吃着东西,过了半晌,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个锦衣华服、面容白净的中年汉子,奔进来便向南宫平当头一揖,还未说话,门外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一个人来,“噗”地向南宫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长的店伙“尤二爷”。
南官平目光一转,缓缓长身而起,道:“尤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虚伪的“尤二爷”,此刻已是可怜而可笑他说不出话来,那锦衣汉子亦是满面惶恐之色,赔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大驾,竟到了西北来。”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惊得呆了,望望南宫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苍白的头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宫世家”有敌国之富,普天之下,几乎都有着他们的生意,在“南宫世家”闻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但却无几人认得他们的少主人南宫平!
但此刻南宫平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却使得这位“尤二爷”及那掌柜的华服汉子充满了惊惧惶恐之情入面对着他们的少主人,这两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奉承、求恕的话才好。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我们大约可以换个地方吃饭了吧!”
南宫平垂首笑问:“尤二爷,我们抬着棺材可以进去么?”
但是,他的属下自然不会再让他们的少主人来抬棺材的,那华服汉子连连道:“请公子先移驾到店里,等会小的再命人来抬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们的公子为什么要拾着一口棺材在身边,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
南宫平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柔丝的香囊,随手抛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这是你的酒菜钱——”又道:“再等两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快聚楼的总管,我相信你会使那里的店伙们对客人仁慈客气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谢,便与梅吟雪飘然出了这小店。
直到他们的身形转出陋巷,看热闹的人也俱部跟去,这满心欢喜的老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外,几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坐在桌边,打开那丝囊,一阵珠光,立刻腾耀而出,!是初开的阳光,闪耀着他的眼睛,也闪耀了他的心。
这幸福来得大过突然,又像是来得太迟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皱纹,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里不知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叹息。
突地——他似乎听到“喀喇”一声轻响,于是他转过头——但是他目光方动,体内的血液,却已都被一阵突来的寒气凝给住了。
一声轻响,丝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滚了出来,滚到那口停放在墙角的棺木边……
棺盖已掀开来了,一个身穿碧绿道袍、满身俱是鲜血的高髻道人,缓缓自棺中爬了出来。黄昏已至,灯光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狰狞的面上,老人身躯摇了两摇,才记起自己还有声音——他已全然被这太大的惊恐骇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骇呆了一样。只是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扑了过来,十指如钩,一起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阵轻微的挣扎与呻吟,一切终归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顾一眼——陋巷中没有人,因为人们都去瞻仰南宫公子的风采去了。
他庆幸地叹息一声,匆匆上了楼,换了一套这老人的衣裳,然后挣扎着,闪缩着,蹒跚地从小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无助地倒卧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南宫世家”的公子到了临潼!
这消息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临潼的深户大院、临潼的小户人家、临潼的正经店家,甚至临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羡慕他的身世,有的人仰慕他的声名,也有人妒忌,爱俏的姐儿想看一看他的风采,爱钞的姐儿却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
快聚楼中,满是等候谒见南宫公子的人,各式各样的名刺,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张扬。
到了临潼城的人,谁都会立刻想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有名的诗句,因为那有名的华清池,便在临潼县里。
浴罢温泉,小作梳妆的梅吟雪,也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会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
接风筵盛开,五音弦齐拨,临潼县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没有荣幸参与接风筵的人们,惆怅地拥在快聚楼外,他们只能偶然在窗口见到南宫平那俊朗的人影,但这却已足够使他们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楼上突地悄悄走下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洁而不华丽,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态轩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和另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地点头,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计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一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着这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厂一堆拥挤着的人群,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朦朦的雨丝,沥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行出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的花朵,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至连拖车的骡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涟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官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廓,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了一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似为人带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官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官平方自一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于照料着生意……”
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并作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祭品,但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畔,便沉声问道:“这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灵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竞另外有人也在赶着来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隆重,竟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但已经是办得草率得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意思,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乎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万、几乎有敌国之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唯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前一、两个时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砂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士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话灵活现,南宫平微微一惊,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只听魏承恩又道:“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一声,口中虽未说,心里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尘,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班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地奔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都跪了下来,口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来迟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里都很奇怪,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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