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南宫平四肢舒但,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壁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刎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漪涟,幽幽一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的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部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了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第八章 英雄何价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一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位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问便已掠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俱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冷“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头过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做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札,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着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伤,我无法照应……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已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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