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羽架不住东北的“死缠烂打”功,勉强焖了两盅,然后借故上厕所溜了出去。下楼后天旋地转,飘飘欲仙,比在餐厅旋转得还清爽。
这时,他手中的电话响了,说是又有客户送花篮、放气球,请他到赛格广场讲几句话。
乔大羽一直认为赛格的场子摆得经典。以前卖野药,在老东门设场子透着亲切;这会儿卖锁,在华强北设场子透着高深——那里是中国人的“硅谷”,做的可都是高科技的玩意儿。
接罢电话,乔大羽钻进他的“奔驰”车,一路鸣笛,直奔华强北。
当时,华强北的天空艳阳高照,他的场子上方全是大红的气球,映红半块天,四下里彩旗飘扬,锣鼓震得地面直晃悠。还没到地方,就被洋溢的气氛所包围。
这是一种容易让人激动的气氛。乔大羽远远的听见锣鼓锵什咚咚咚响,耳朵就竖了起来,眼睛就睁大了一倍,血液一股劲地往上灌。
乔大羽站在主席台上,望着台下数不清的陌生面孔,一激动忘记了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也是酒闹的,往日遇到这种场合,乔大羽神采飞扬。此时,神采飞扬的乔大羽显得拘谨笨拙,一激动调门拔到高八度,就是人们常说的声嘶力竭。
他扯着嗓子道:“都道深圳有能人,那是没碰我这把锁这扇门,家里安上我的门,神偷也要避三分……”
他仿佛又回到当年卖野药的场子里,满口老江湖的词汇,说到兴奋处,一跺脚,一挑大拇指,拉开架势:“今日哪位朋友破了我的门,我一时三刻卷包袱,我出深圳!”
乔大羽的表演博得一片叫好声。他哈哈一笑,抱拳拱手,退到后台。
第二天早晨,乔大羽一梦醒来,心里咯噔一声:说漏嘴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酒醒之后,他一品味昨天的话,汗珠子立刻从脊梁骨冒了出来。他是个老江湖,人家放个闷屁都能嗅出腥膻。
乔大羽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此时他躺在自己的秘密别墅里。这儿是他的快活林,只有他和司机以及新搞上的漂亮秘书知道。司机早就回家睡觉了,小秘被他折腾半宿,这会还在梦里呻吟呢。
可是,他卧室的门大敞着,客厅中灯火辉煌,飘来一股股燥人的旱烟味。
来了,报应来了。乔大羽的心像小鼓一般,咚咚敲得皮肉胀痛。他反复琢磨半天,没有一丝头绪;最后,索性心一横,跳下床,抓起衣服冲到门口。
乔大羽露出光秃的脑袋。客厅里静得吓人,只听见墙角的仿古座钟来回摆动的声音。
没有人?
不!在宽大的意大利沙发中,蹲着一位干瘪的独臂老头。他的身体就像透明一般,丝毫不起眼;若不是手里端着细长的烟袋锅,差点从乔大羽的眼中滑过去。
是他?!乔大羽的头倏地缩了回去。
过了一盏茶工夫,乔大羽西装革履从卧室里冒了出来。他一溜小跑,腰弓得如同南澳的龙虾仔。
“哎哟!这是哪阵风,惊了您老人家的驾。”他说。
小老头不说话,只顾眯着眼睛吸烟。仿佛他到这儿,就是为了抽他的旱烟。
乔大羽轻咳一声,从卧室里走出一位穿长裙的女孩,白嫩的手托着带盘的紫砂小壶。
她半跪在玻璃茶几旁边,端起壶冲了盏茶,递到乔大羽手里。
乔大羽摆摆手,那女孩退了回去。乔大羽见没了旁人,双手捧杯盏,躬身相敬。
“七爷爷。”他叫道。老头斜睨了一眼,不说话。
“七爷爷。”乔大羽嬉皮笑脸地说:“弄这事还不是卖的糊弄买的,做广告当不得真!”老头依然不说话。
乔大羽沉不住气了,双膝跪倒道:“七爷爷,都怨小的贪了几盅酒,口没遮拦,犯了您老的忌讳。”
“都是为了吃饭嘛!”他抬高声音,又为自己辩护。
小老头轻声一笑,说:“大羽,我知道这是市场经济,讲竞争,我也是为了吃口饭,来领赏的。”
乔大羽的脸涨得通红道:“瞧您老说的,我这点道行,在您眼里屁钱不值。”
老头道:“不说谎,都是手艺人,靠本事吃饭哩。”
乔大羽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起身快步走进卧室,眨眼间从里面拎出个枕头大小的包袱。
“就这么点现金,要不您老交代个数儿,改日小的登门拜访。”
小老头在鞋跟儿上磕磕烟锅,搭在肩上,将惟一的手探进包袱,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道:“不值这么多,没走空就好。”说着,一闪身没了踪影。
“记住,路别总往绝处走。”人没影儿了,话兀自在客厅盘旋。
乔大羽站在厅中间,愣了半晌儿,丢下手中的包袱,一屁股蹲在上面。
那小秘书手扶门框,探出头,问道:“这小老头是谁?”
乔大羽仰面躺在地板上,扑哧一笑,自语道:“小老头?在深圳敢叫七爷小老头?”
突然,他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小秘书的鼻子:“马上停了报纸广告,撤掉华强北的场子!”
是的。在深圳,没人敢把神偷小七叫做“老头”。
七爷买去了我的双手
“神偷小七”是我师父,他的名字早就没人记得,尊敬他的人都叫他“七爷”。“七爷”是我两只手的主人——早在几年前,我的双手就已经不属于自己,它们被“七爷”买走了。
几年前,我是一个诗人;在京城漂泊,趴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句子。像什么“红红的太阳白晃晃/妹妹的腰肢压太阳”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想当年,京城里有一大群像我这样自命不凡的人。
那时候,诗人都很穷。用一句欠文雅的话形容,那时候我们穷得卵蛋叮当响。
尽管这样,我们毫不在乎,常常邀三五知己,钻到胡同里的小酒馆乐呵。“一盘凉拌海带丝,一盘炒饼,二锅头随喝随上。”我们冲老板娘吆喝。因为经常来,老板娘也不见怪,诗人诗人地叫,透着亲热。
几杯酒下肚之后,哥们儿一个个活泛起来,筷子往桌上“啪”一搁,道:“今儿高兴,谁得了好句子,咱们切磋切磋。”
另一位就站起身,一脸的严肃,说:“今儿早晨我拉肚子,跑厕所的工夫来灵感啦,各位老师给批评批评。”
他是个少白头,不到30岁就成了“白毛男”,给人一种沧桑感,再加上长发齐肩,简直酷毙了。
“疯狂的鸡冠花。”那哥们儿干咳一声,喝口茶水,润润嗓子:“疯狂的鸡冠花。”
“是什么带着神秘的暗示
在战栗的高空盘旋尖叫?
是什么狂舞着如蝠的翅膀
在烈风中燃烧?
啊,鸡冠花
()
你这来自地狱的小火焰
就像一百个初夜中的少女
分张着饥渴的大腿
在痛苦中快乐地奔跑“
……
那哥们儿是标准的男高音,比帕瓦罗蒂差不多少。激昂处,泛白的长发舞动,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声波震得斑驳的墙皮簌簌直响,往往吓人一跳。
每到这个时候,喧闹的酒馆一片寂静。北京人毕竟是大都之民,处变不惊。等我们折腾完,他们附和地鼓鼓掌,继续聊他们的。
现在想起来,那会儿真是我生命中最闪亮的日子。
在北京当诗人的时候,我曾疯狂地爱上一位摇滚女歌手。她叫毛葳,是金太阳乐队的女主唱。
毛葳以前是一个书商家的小保姆,那书商曾在湖南电视台工作过,主持策划了中国第一套限量版金字《二十四史》,后来他把这套书折腾上市,坐庄家,玩股票,变成“亿万富豪”。据说因为这个,省里还给他一个政协委员的头衔。现在则一落千丈,还是因为这个,成了“诈骗在逃犯”,据说躲在北美洲一个印第安人的部落里。
书商和我一位姓张的朋友是亲戚。老张是我们当时的穷哥们之一,写诗,写歌词,当时还没成为“药业大亨”、“歌坛大鳄”。
那时候,我们都渴望出名,渴望缪斯女神抛来媚眼,引灵感之水,浇灌我们饥渴的心田。直截了当地说吧,就是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走到哪儿都有美女和饭局。
毛葳和我们一样,也想在北京混出个人模狗样儿,从湖南师院毕业之后,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她是个彻底的女人,为了理想什么都肯干,包括当保姆。
跟老张去书商家的时候,我从没注意过这个单眼皮的小女孩。诗人的理想都是双眼皮的,比如晓庆姐那种类型。
书商是湖南人,却不喜欢吃辣椒,特爱喝56度的红星牌二锅头。这一点对脾气。本来他又有钱又有名,诗人们都有些歧视他,三杯酒一落肚,我们就成为亲朋好友。
“兄弟,以后你就是我哥们儿!”三杯酒一落肚,他拍拍我的肩膀,叫得黏乎乎的。
那时候,北京刚流行卡拉OK,在酒店包房里面唱,要120块钱一小时。书商家的客厅里,一色原装日本进口的“健伍”牌音响,比星级酒店里的都高级。
于是,老张就说:“哥,您这音响,哎呀!”他竖起拇指。
为了充分满足书商的虚荣心,我也在一边夸:“大哥,您的音响是一流的,您也是。”
夸着夸着,书商就迷糊了,道:“来,唱两首,助助兴!”
“不啦不啦,还有事。”这时,大家就推辞。
书商的脸一板,道:“不把我当朋友了是不!”
“既然都是朋友了,就满足他一回吧。”我说。
书商一高兴,赶紧找话筒,将音乐弄到最大音量,我们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得不着调。《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朋友》、《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费翔、崔健、朱明瑛、彭丽媛、毛阿敏演绎得支离破碎。
在书商家喝酒,我们不必为安全担忧。这是私人领地,再说他家还养着大狼狗呢。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夫妻双双把家还》是什么时候唱的,那天费翔在工人体育馆开演唱会,把全北京的女孩子都迷跑了,就连书商的老婆也不例外。书商总爱骂费翔杂种,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夫妻双双把家还》是男女声二重唱,没有女孩子配合,男人又怕捏起嗓子被人骂“二尾子”(也就是“同性恋”的意思),就想把那首歌删除。
书商睡着了,我们又不懂,就叫小保姆摆弄。
毛葳挺大方,说:“别删,我来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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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踢了我一脚:“你上吧。”
“上”这个词是男人的黑话,内容暧昧,和深圳的“搞”是同义词。
“上就上,谁怕谁。”
“关原唱关原唱。”
“已经关了?”
毛葳一开唱,把我们都震住了。她的嗓音又脆又甜,如果不是现场直播,还以为“七仙女”严凤英下到了凡间。
望着这个单眼皮的湖南妹子,我这个写诗的董永眼里泛起万般柔情。不知不觉,俩人的肩膀凑到一块儿。
那会儿,那位姓张的朋友后悔得牙痛,是他一脚把我踢到葳葳身边的。
不久,韩野组织地下摇滚乐队,正缺一位女主唱,我就拍着胸脯,力荐葳葳入伙。
毛葳也不简单,在花芗公寓的“摇滚之夜”音乐会上,一曲《爱我你就干我吧》,震得北京唱摇滚的眼珠子发绿。
当时,著名乐评人黄了源也在场,当即一拍桌子,盛赞她为“用身体唱歌的美女歌手”,当即决定个别谈话。不过,当时他还没成名,葳葳没拿正眼瞧他。
人永远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人就像提线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没法把握自己。
和葳葳在一起,注定了我一生的悲哀;和葳葳在一起,注定了我人生经历的离奇。
和葳葳经过几个月的热恋,我们就正式进入临战状态。
当时,我们有了一笔积蓄,在亚运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在那个如水的晚上,葳葳就像一团温暖的棉花,听凭我这台打包机折叠挤压。
她没有大声呻吟,像孩子一般吮着指头,鼻孔轻轻哼着《爱我你就干我吧》的曲调,给我粗鲁笨拙的呼吸伴奏。
当葳葳哼出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我们同时进入痉挛状态,相互撕扯着皮肤,企图钻进对方的体内。
那天晚上,葳葳这团雪白的棉花,染成了猩红色。
一连数天,我俩就像一对连体婴儿那样,将门反锁,赤裸裸地黏在一起。饿了,用开水煮方便面。一只碗,两双筷子,互相给对方喂食。
有时候,我们吃饭,底下也不闲着:摩擦,呻吟,滚烫的汤水顺着喉管往下流。
葳葳演出的日子里,我们同时出现在酒吧,演出一结束,就急不可耐地回到两个人的世界,我们共同的小爱巢。
但是,这种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我们不是神仙,需要钱来生活。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分离。
当时,葳葳所在的摇滚乐队在酒吧唱火了,租了辆军用吉普,满北京城转悠;在这儿演出结束后,又赶那个场子。我呢,从书商那儿领选题,在家里当枪手,写一些署别人名字的文章。
6月20日,那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刻,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天,葳葳一出门,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整个心就像铅做的,坠得我直想哭。
晚上11点29分,韩野敲我的门,告诉我,毛葳死了。
他们从三里屯出发,去赶香山的场子,吉普车开得太急,轮子一滑,撞到路碑上。当时,司机反应快,车刹住了,只碰掉一小块漆。大家虚惊一场,叫着骂着继续赶路。
乐队的贝司手是个姐妹儿,大男人捏着嗓子,一路上向葳葳推销避孕知识,滔滔不绝,从荫道的黏湿度到药物的使用,无所不包。好像他是妇科专家。
葳葳怀里搂着吉他,倚在后座上很安静,似乎在闭目养神。
等到了目的地,贝司手摇她的肩膀,叫她醒来,才发觉她的脸颊冰凉,心脏已停止跳动。
葳葳的死,到现在都是个谜,除了左边太阳|穴一片淤血,身上没有一丝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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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没发现任何疾病。
可是,她就死了,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终于体验到生命的无常,人迅速堕落。半夜去敲大学女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