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铁娃附声大笑道:“是极是极,若非大哥提及,我们险些忘了。妹子,你家在哪里?咱们走吧!”
牛铁兰垂首道:“好……好吧,随我来。”突然大喝一声,失色道:“不好了,我……我的小船……”
牛铁娃转眼一望,那艘小船果然在他们聊得起劲时顺水不知漂到哪里去了。铁娃顿足道:“你……你为何不系上绳子?”
牛铁兰又哭又闹,道:“怎么办呢?船是人家的,赔可赔不起……大哥,你……你本事大,你想个法子吧!”
方宝儿皱眉道:“追下去!”
牛铁娃道:“对,好法子。”
这法子其实半点也不妙,简直是最笨的法子。小船已顺水漂下,叫他们到哪里去找?何况,天已渐渐黑了。
突然间,一艘小船迎面荡来。
这船上也是个青衣少女,竟似与牛铁兰打扮得差不多,牛铁兰大呼道:“刘姐,你瞧见我的船么?”
那少女道:“没有……我带你去找吧!”
牛铁兰道:“好……大哥,你们在这儿等着,那艘船轻,好找……”话未说完,那艘轻舟果然已荡了过来。
方宝儿一直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
牛铁娃道:“老三,快些……知道么?”
他对失船之事根本不着急。就是他自己船掉了,他也不会着急的——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令他着急的事。
牛铁兰照应了一声,轻轻一跃,下了小船。
方宝儿瞧得她身法,心头又是一动。他虽不会武功,但瞧得却多了,此刻已可断定铁娃的妹子必然身怀武功。
牛铁兰招着手,船又荡走了。那青衣少女在铁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又回过头来,瞧了宝儿两眼,然后船渐渐去远。牛铁娃望着她们,忽然笑道:“这小妞儿不但穿的和我妹子一模一样,就连坐的船也和老三她差不多,有意思,有意思……”
他脑筋虽然迟钝,但对一些事的反应与观察往往比聪明才智之士还要直接,还要深入得多。只因他思路不似别人那般复杂,所想的也没有别人多,是以有时一下便能抓住重点。
方宝儿虽然看出了那牛铁娃永远也不会看出的可疑之处,但对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却未看出来。
此刻他心中蓦然又是一动,脱口道:“是了!”
牛铁娃道:“什么是了?”
方宝儿口中道:“没有什么……”心中却在暗叹忖道:“铁娃的妹子必定已加入了一个秘密之帮会,这帮会中似她这样的少女也必定极多。瞧她如此保守秘密,这帮会想必不是什么好来路。”
他为了牛铁兰的事越想越是头疼,铁娃却什么也未去想,只将那艘平底方舟泊上了岸边。
方宝儿道:“你妹子幼时可学过武功?”
牛铁娃拖起方舟,摇头道:“没有。”
方宝儿皱眉道:“但此刻她已学会了。”
牛铁娃笑道:“真的么?好极好极,日后我倒可要她教着我。”
方宝儿道:“是谁教她的武功?她若捕鱼为生,怎会有人教她武功?这些事你都不觉奇怪?”
牛铁娃咧嘴笑道:“奇怪什么?”
方宝儿叹息一声,再也不和他说了。
两人在岸上等了许久,牛铁娃先是立在岸边东张西望,到后来竟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起来。
方宝儿瞧着他,摇头苦笑道:“这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仰首望去,夜幕已垂,星已升起。
但牛铁兰却仍踪影不见。方宝儿暗叹道:“莫非她怕我们到她家去,乘机悄悄溜了?”
他自身的烦恼已不少,再加上这件事,委实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有寻了块石头坐下,呆呆地出神。
只见他小脸上虽仍充满稚气,大大的眼睛里却已充满了成人的忧虑,手里不知在哪里捡了段树枝,在泥地上划了无数个圈圈,有的圈子大,有的圈子小,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无数个圈圈外有个框子,框子外还有个大框子……无论是谁,也猜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口中也在喃喃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突听身后一人冷冷道:“在这里!”
方宝儿真是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跌了下去,回头而望,只见夜色中不知何时多了条人影。
此人行动虽然无声,但身形却是又高又大,几乎与牛铁娃不相上下,相貌也生得十分威武堂皇,衣衫也穿得极为华丽适体,只是此刻他头发已被扯乱,胡子上满是泥巴,那华丽适体的衣衫更满是泥土污水,似乎被人追得跌入泥潭,又爬起再逃,才逃到这里。
方宝儿道:“你……你是谁?”
那大汉沉声道:“你小小年纪,也不必问我来历。”
他神情虽是那般狼狈,但言语举止间,却还作出威严尊贵之态,叫人万万不敢轻视于他。
方宝儿自地上站起,瞪起眼瞧他,讷讷道:“……有何见教?”
那大汉伸手一指铁娃的方舟,道:“船是你们的么?”
方宝儿指了指铁娃道:“是……是他的。”
那大汉道:“叫醒来。”
方宝儿眼睛瞪着他,倒退着走过去,唤起铁娃,唤了三次,又踢了一脚,铁娃方自醒来,一骨碌翻身跳起,揉着眼睛道:“老三回来了么?”突然瞧见那汉子,大声道:“你……你是谁?”
那大汉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快将船放下,载我去前面,本将军自然重重有赏,否则……哼哼!”
牛铁娃眼睛瞪得更大了,脱口道:“你……你是将军?”
那大汉道:“你既已知道本将军身份,便该乖乖听话。”
牛铁娃咧嘴笑道:“我常听说故事的说起将军,不想今日竟见着一个,但……但怎么没有故事里将军的威风?”
那大汉道:“呆子,故事里将军怎能和真将军相比?”
大步走到方舟旁,道:“快,快开船。”
牛铁娃忽然大笑道:“不行,你虽是将军,我也不能开船。”
那大汉怒道:“为什么?”
牛铁娃道:“我还要等人。”
那大汉皱了皱眉,缓缓道:“你等的是不是……”
牛铁娃忍不住接道:“我等我妹子铁兰。”
那大汉笑道:“你是等她么?哈哈,她不会来的,但你快些开船,本将军可带你去寻她。”
牛铁娃大喜道:“真的?……真的?”
他第二个“真的”,乃是问宝儿。
方宝儿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
牛铁娃狂喜道:“好,你带我去……你带我去……”抬起双臂,将那只方舟推人水中。
那大汉小心翼翼走了上去,船身一荡,他竟险些跌倒。
牛铁娃忽然紧紧皱起了双眉,摇头道:“不对不对,将军怎会如此不中用?你莫非在骗我?”
那大汉道:“呆子,陆上的将军,在水上自然不行,想昔年赵子龙是何等威风,一上船也要晕了。”
牛铁娃展颜笑道:“不错不错……”方自将船荡开。
忽然间黑暗中又有一条人影奔来,挥手大呼道:“船家,船家……快些将船摇过来。”
牛铁娃喝道:“你是谁?”
那人大声道:“你莫要问我来历,快些将我载送到前面,本侯爷自然重重有赏,否则……哼!哼!”
牛铁娃道:“你……你是侯爷?”
那将军道:“咱们快走,莫要理他。”
牛铁娃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是将军,他是侯爷,你也得听他的。”不问皂白,就又将船靠了岸。
方宝儿本待拦阻于他,但转念之间却又忍住。
只见一条人影掠上方舟,此人不但语调和前面那人相似,衣饰亦十分考究,此刻神情也是狼狈不堪,只是手里提着箱子,满头鬓发皆白,年纪也比先前那“将军”大得多,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轻呼一声,白发老人笑道:“不想白马将军李名生竟已先老夫而来了。”
那白马将军李名生亦自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锦衣侯周方周大哥,不知侯爷锦衣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周方笑道:“将军白马怎的也丢了?”
两人同时大笑道:“妙极妙极……”李名生袖中突然飞出三点寒星,直打周方前胸。
也就在这时,周方手提的紫藤箱子里也突然有一道银光急射而出,击向李名生咽喉!
两人同时扑倒,暗器堪堪自头顶飞过。
李名生翻身跃起,歉然笑道:“荒唐荒唐,不想小弟这袖箭机簧竟然失灵,不知可曾伤着周大哥?”
周方亦是满面歉然,陪笑道:“该死该死,老夫这百宝箱机簧竟也坏了,幸好未曾伤着李兄,否则老哥哥我岂非百死不足恕罪?”
李名生道:“小弟怀中还有瓶美酒,且与周大哥各分一半,以祝今日之会。”自怀中掏出个酒瓶,自己先喝了几口,双手献给周方。
周方道:“有酒不可无肴,我袋里还有半只烧鸡,也不敢藏私。”果然也掏出半只烧鸡,一人分了一半。
两人同时大笑,道:“请!”周方袍袖一遮,已将半瓶酒泼倒在地,抱着空瓶,仰首痛饮,不住赞道:“好!好酒!”
李名生乘他抬头喝酒,也悄悄将烧鸡抛入水里,空着口上下咀嚼,大声道:“好!好滋味!”
只见烧鸡抛下水,水里立刻冒出一阵青烟,半瓶酒泼下,那一片船板竟整个变成黑色。
两人上船还不到片刻,面上笑容从未消失,但各自已有两次要将对方置之死地,所用的手法无一不是阴险毒辣之极!
方宝儿与牛铁娃都瞧得呆了。
牛铁娃正待说话,方宝儿已抢先悄声道:“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莫要说话的好,知道么?”
只见两人一个假吃,一个假喝,过了半晌,李名生道:“周大哥那边的买卖未做成,想必要换一边做了?”
周方笑道:“彼此彼此。”
李名生道:“这两日已是剑拔弩张,少不得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周大哥若肯与小弟搭挡,想必定可大大做上一票。”
周方捋须大笑道:“老夫早有此意。”
李名生道:“要做买卖,不可不整整门面。”遂令铁娃将船上食水盛出,两人洗面梳洗,弄去了身上泥污,衣衫虽未能完整如新,但两人已立时便又神采焕发,看去端的是两条英雄汉子。方舟顺流而下,倒也迅急。李名生、周方两人后背俱都靠在舱板上,目光的溜溜地四下转动,突然一齐笑道:“到了到了……”
方舟靠岸,岸上一片黝黯,但远处却似有火光闪动,明灭闪烁,更使这凄清夜色平添了几许诡秘之意。
周方瞧着宝儿与铁娃,道:“将军不可没有侍卫。”
李名生接口笑道:“侯爷也不可没有书童。”
伸手—拍牛铁娃:“跟着咱们去吧,去找你妹子。”
方宝儿道:“走!”他明知非去不可,倒不如答应得爽快些,何况,他实在也想瞧瞧这场热闹。
牛铁娃自然跟着他走。四人上岸,宝儿拉住铁娃,悄声道:“无论遇着什么,都不准开口,记住了。”
四人往火光闪动处走了一箭之地,只见前面竟是一片苇塘,芦苇花早落,光秃秃的芦草有如万根长箭,插遍四野。
芦苇间火光闪动,隐隐还有人语声、摇橹声传了出来。
周方轻笑道:“好个藏身之地……”两人不约而同将宝儿与铁娃隔在中间,显然彼此都怕对方在芦草中施以暗算。
风吹芦苇,沙沙作响,四人穿行芦苇间,也不怕惊动别人,走了一半,宅儿突然发觉左右两旁竟都有人蛇行而人,周方、李名生脚步一顿,别的人也立刻跟着顿住,谁也没有呼喝出声。
李名生道:“这些人只怕也和咱们一样,咱们用不着怕他,反正大家都想混进去,谁也不敢惊动的。”
周方笑道:“不错。”他两人一走,别人果然也跟着走了,一片芦苇中,也不知多少人藏在里面。
宝儿暗奇忖道:“这里究竟有何秘密?为何有这许多人赶来这里?唉,不知这和铁娃妹子有无关系?”
周方、李名生对望一眼,已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两人老奸巨猾,显见是要别人为他们开路。
突见前面芦苇间有寒光闪了两闪,显然已有人将埋伏在这里的暗卡做翻了,周方拊掌道:“妙极,好身手!”
又走几步,芦苇间水已渐深,显然已到苇塘边缘。
李名生将铁娃拉得蹲了下去,周方也矮下身子,只有宝儿站着不动,只因他不必蹲下,水已没及他胸腹。
这时摇橹声、人语声已更是清晰。
李名生、周方屏息静气,听了半晌动静,方自拨开芦苇,探首望了出去,只见一片苇塘宽广百十丈,四面芦苇箭立,有如屏风般将池塘四面围住,池塘里扇面排开七艘方头船,以铁索绾在一处,想必是作为水寨之用。
多时未曾移动,其实池塘吃水不深,这种方头船也根本就难以行动,只是不时有平底轻舟从芦苇间水道荡人穿梭往来于塘间。
七艘方头船,只有三艘燃着灯火,灯光也不明亮,遥遥望去,只见舱中隐约有人影闪动。
整个池塘,虽然瞧不出有何异状,但却笼罩着一种幽秘诡异之气氛,似是随时都可能有变故发生。
突然间,又是一艘轻舟自芦苇间荡出,舟头斜挑着盏粉红灯笼,—条青衣人影半伏在船头,身材甚是窈窕,一阵风吹动,她侧起头掠了掠头发,
灯笼光将她半边脸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牛铁兰。
牛铁娃嘴立刻张大了,但呼声还未发出,就被方宝儿在腰间重重捏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总算压住了声音。
这条平底轻舟笔直驶向中央的方头船,到了近前,牛铁兰一跃而上,轻功果然有些火候。
牛铁娃呼声虽未发出,但嘴却也合不拢了。充满惊讶的目光中,似乎在说:“铁兰怎会在这里?她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他纵然天真,那白马将军说要带他来见铁兰,他也是不相信的,哪知在这里却真的见着了铁兰,真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牛铁兰走进船舱没多久,舱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喝,一阵乒乓叮当之碗盘碎裂声,显见舱中有人暴怒起来。
接着,隐约也可听到牛铁兰的劝慰声,但那人犹白怒喝道:“拜山?想不到他们真敢来拜山,我姜风若是让他们活着回去,从此也不用混了!”语声高亢洪亮,隔着老远听来,都有些震耳。
过了半晌,那姜风的声音又道:“各位莫笑话我,我脾气实在躁,但那小兔崽子也实在太欺负人!”
然后一阵笑语声、劝慰声,那姜风笑道:“好,我不生气。铁兰小乖乖,来,让我……”语声渐渐含糊不清。
牛铁娃听得眼都直了,压住喉咙,嘶哑着声音,低声骂道:“兀娘贼,竟敢叫我妹子做乖乖,老子——”
李名生反手掩住了他的嘴,方宝儿却不禁大是叹息,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