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仰天大笑道:“我若真要藏身,又有谁能找得到我?”
宝儿见他这般豪气,也不觉开心起来,道:“无论你老人家去哪里,铁娃与宝儿都在一旁陪着,为你老人家消愁解闷。你老人家若是闲着,便可将冠绝古今的剑道传授给宝儿,宝儿七年后便可将那白衣人打回大海
去!”
周方微笑道:“小鬼,你怎么知我定会传你剑道?”
宝儿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我见了紫衣侯爷留给我的密柬,本觉奇怪,且因那密柬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画了无数个圈圈,就算是神仙,也猜不出这些圈圈是什么呀,又叫我如何去找?”
周方道:“难道你此刻已猜出了不成?”
宝儿微微笑道:“如口今我已知道,那密柬不过只是用来安紫衣侯爷心的。你老人家化身红尘行,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侯爷的动静,无论何时,侯爷要人去找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必定会先去找他的,是以宝儿虽找不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却找着了宝儿。密柬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不正可解说做‘化身红尘中,非君能揣度,且人红尘行,自有团圆处’……”
周方拍掌道:“好个聪明的孩子,世人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唉!我若非要等个像你这么样的孩子来传我无穷无极之剑意剑道,此生又有何惜,我为何要躲躲藏藏逃避别人追踪?”
宝儿见他又将说得伤感起来,忙打岔道:“我虽不笨,但世上比我聪明的孩子尚真不知道有多少,譬如……譬如……那小公主……”忽然想起小公主已落魔掌,生死难卜,自己反不觉先自伤感起来。
铁娃大声道:“铁娃虽笨,跟着大哥,不知不觉已染了些聪明气,老爷子你也肯传给铁娃些武功么?铁娃不贪多,只学几招就够了。”
周方抚掌大笑道:“好,从今之后,我等不妨暂别红尘,等你两人武功练成,再来与江湖儿辈周旋周旋。”
宝儿精神一振,抬头道:“咱们往哪儿走?”
周方道:“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何处不可去得……”忽然仰天长啸,拍掌作歌,歌道:“挥手别红尘,且去云端坐,探手摘天星,莫教星儿堕……星光为我灯,穹苍为我庐,但使心常明,自可通剑道……剑道理无极,此心亦无极,心剑而合一,一剑扫群魔!”
歌声嘹亮,直冲云霄!
路上行人,不禁都为之侧目,但周方却已拉着宝儿与铁娃挤过人群,穿人小巷,走得不见了,唯有那歌声余韵还缭绕在人们耳边……
暮来朝去,朝朝暮暮,逝如流水。
燕子飞来又飞去,桃花谢了又重开,时序之变迁,在寂寞失意者眼中看来虽慢,但在欢乐得意者眼中却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过。天阔白云高,群雁竞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不知不觉又到了荷枯菊老、驴肥鹤瘦的深秋季节,距离黄鹤楼一会,竟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多的时间里,江湖人事之迁转,武林豪杰之升沉,正是千变万化,纵有太史之笔,只怕也难叙说得清。
铁金刀与韩一钩在黄鹤楼下、长江岸边之一战,竟是不分胜负,只因果然不出宝儿所料,韩一钩终于未曾使出那一钩来,从此之后,铁金刀与韩一钩竟双双失踪,他两人此后是否还曾再战,江湖间千万豪杰竟无一人知道。
丐帮帮主之位仍虚悬,由叶冷代摄帮务,只因江湖豪杰谁也不敢挑这副重担,而昔日的帮主诸葛通仍是下落不明。
长江之上,不时有褛衣散发之丐帮子弟往来,寻找他们诸葛帮主的踪迹。他们每一次经过江流下游一个小小山坡时,都可望见山坡上并肩卓立着两个青衣女子,她们的发丝在江风中飘散,她们的衣袂在江风中飞舞,衬着苍穹白云、江上烟水,望之当真有如远离红尘的天上仙子。
但她们的目光却是寂寞而幽怨的,只是痴痴地遥视着烟水深处,仍是在期待着远人之归来……
于是丐帮子弟便会在暗中窃窃私语:“闻说左面那女子,便是昔日称雄江上的‘天风帮’帮主姜风。”
“唉!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话可一点也不错。瞧她今日的寂寞,又有谁会想得到她昔日竟是那般的威风。”
但他们却不知姜风与铁兰今日虽然寂寞,但心境却是宁静的,只因他们深知宝儿与铁娃终有一日必将归来。
而这时,距白衣人重来之日已越来越近了!
每过一年,江湖中人的心情便紧张一分,只因这一战非但关系着武林豪杰之鲜血生命,还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名誉。江湖豪杰们将鲜血生命看得虽轻,但“名誉”在他们心目中却是重逾泰山的。
丁老夫人柳依人并未料中,这五年多江湖并未大乱,只因无论上下两辈、黑白两道英雄都在勤练着武功,准备在白衣人重来之日奋起为整个武林的声名一战!虽致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可惜的是,五年多来武林中并未出现一颗明星。
江湖后起一辈高手中,武功高强之辈虽有不少,但若令他们与昔日的紫衣侯相比,仍是差得太远了,又怎能与白衣人争锋?
老一辈人中,“云梦大侠”万子良声誉虽日隆,但武功并无进境,只因他管的事委实太多,哪有功夫练武?
但环顾武林,武功能胜过万大侠的,还是不多。
于是,老去的英雄们只有将满腔希望消极地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几乎近于神话的传说里。
这近年来江湖中已越传越广的神话说的是:紫衣侯并未死,他仍然逍遥在海上,等着白衣人再战!
只因远越重洋的海客们曾经有一次在夕阳余晖中瞥见了那昔日威镇天下的五色帆船影。
虽然,等到他们追踪时那船影已神秘地失踪,江湖中也再无一人见到,但那些目光敏锐的海客却发誓说确曾在海天深处瞧见那艘威镇四海的名船——紫衣侯犹在人间的传说,便因此喧腾江湖。
这传说确是美丽动人,老去的英雄们每当意兴萧索时,都会忍不住将这传说说了一遍再说一遍……
只因唯有这样,他们痛苦的心境才能平静,他们灰色的人生才有希望,他们饱经忧患的面容上才会泛出笑容。
但少年英雄们左耳里听到这些传说,立时转自右耳抛了出去,他们的热血奔腾,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洛阳、开封、金陵、北京、苏州,从南到北,几乎每一个名城里都兴起了一个胆比地大、心有天高的少年英豪,他们死也不信自己的武功胜不了那白衣人。每一人都在跃跃欲试,要争那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仿佛生怕自己若是落败了便永远再无机会与白衣人交手。
老年英雄们瞧着这些初生虎子,唯有摇头叹息。他们虽也曾谆谆告诫:“你们若与白衣人交手,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们的雄心虽是可嘉,但又何苦要争那第一个交手的荣誉?如此相争之下,白衣人还未来,你们都已先自相残杀起来,这岂非愚不可及!”
但少年英雄不过将这些话当做耳边风而已。他们已在暗中计议,要在腊月初八那一日,各携腊粥,齐上泰山巅,要在这天下第一山的峰头比一比武功,看看彼此间究竟是谁高谁低,看看究竟是谁能争得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
老年英雄们明知这些血性方刚的少年人一战之下势必又将血洗泰山,但却又无法加以阻拦。
眼见重阳已过,腊八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武林中又出了一件激励人心的大事:
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这七大剑派的当代掌门人,于九九重阳之日同时昭示天下武林,要派遣门下一大弟子出山,参与有关与白衣人交战之事,自也要参与泰山之会。
这七大门派派遣门下弟子出山本极寻常,每一门派每一年中都不知要派出多少个弟子,却也从未有昭示天下武林之举,如今这七大门派之掌门人竟如此郑重其事,显见此番派出的七大弟子必非一般弟子可比,武林群豪自都不禁为之侧目,要打听这七大弟子究竟是何等角色。
这时“云梦大侠”万子良却已接得少林当代掌门无相大师的飞骑传书,这封书信正也是针对着江湖中之疑惑而发。
无相大师写得好一手云飞小楷,他写的是:
万君足下:
久怀风仪,恨未识荆。此番我七派派遣门徒之举,实异寻常,江湖友朋,难免惊奇。此中曲折,唯因此七徒昔日本为“清平剑客”门下弟子,素习内家正宗,颇有根基,“清平剑客”与东海白衣客战后,抱恨别绝红尘,却转介此七徒,分别投入我七派门下。
五年来此七人发愤之强,修为之苦,实非他人所能梦想,早已浸浸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值此江湖动荡、东海白衣人又将卷土重来之际,老衲与武当“妙道长”、峨嵋“绝尘大师”等寺师书信往来商议,决计令此七人代表我七派与东海白衣人决一胜负。老衲耄矣,恨不能参与此武林盛事,更恨不能为江湖同道一尽绵薄。所幸弟子不屈已尽得老衲之传,武功实不在老衲之下。
万大侠主持江湖正义,领袖武林群豪,兹谨将此七人姓名列于信左,望足下多加栽培,是所至幸!
无相顿首
书信虽简略,却明白地叙出一切,然后,便是那七名弟子之姓名:
武当公孙不智
峨嵋金不畏
点苍石不为
崆峒魏不贪
华山西门不弱
淮阳杨不怒
少林莫不屈
这封书信虽只有万子良万大侠与五七好友曾经目睹,但一传十、十传百。未及半月便传遍了整个江湖。
少林无相大师好参禅机,自不着意武功修为,但在武林中德望之隆,亦丝毫未因他武功不高而有影响。
无相大师从来不涉江湖恩怨,更不轻言,说出的话自是一言九鼎,此番他书信中竟连连称赞这七人“发愤图强……青出于蓝……”端的是从来未有之事,由此可想这七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武功之强、立身之正,自更不在话下,否则怎能代表这名重天下武林之七大门派?要知七大门派威信之树立俱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不知经历多少流血风波、艰难困苦,如今竟将辛苦得来之威名信誉全部交托于一个少年弟子的肩上,这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江湖中本乏高手,至此人心方自为之一震。重阳过后,这七人实已隐然而成天下人心之所寄,江湖中成千成万的豪杰都已将他七人视为擎天玉柱、镇海磐石。有些心高气傲的少年英雄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但也都恨不能立时便一瞻他七人风采,瞧瞧他们究竟有何手段。
而这时,他七人已悄然来到“云梦大侠”万子良的居处。
铜官山西南一片绵密的丛林广被百里,林树多属松柏梧桐之属,是以虽在深秋,仍是青翠茂密,浓荫如帷。
绵密的丛林,外观似乎内无人迹,但走到近前,便可听到有一阵阵马嘶、人语自林中传了出来。
再往前行,便可看到林旁一方石碑,上面写道:“金氏林地,世代相传,子孙宝之,外姓止步。”
薄暮时分,却有一行人来到密林外,微一逡巡,便扬长穿林而人,一条青衣大汉当先而行,正是“云梦大侠”万子良!
另外的七人有高有矮、有僧有俗,七人鱼贯而行,次序绝不混乱,神情间仿佛颇为亲密,又仿佛颇为生疏。七人俱是垂首而行,默然无语,眉宇之间却俱都带着浓重的忧郁焦切之色。
人林不深,便可隐约看到这密林之中竟有无数栋精巧的房舍建造在林木掩映间,或是卓然而立,或是三五相依,或是竹篱为隔,或有流水绕屋,小桥低回,红栏绿板,苍麟鹤骨,横柯绀叶,显得说不出的清幽绝俗。
但八人显然俱都是无心赏景,只是有意寻人。忽然,两条锦衣大汉自林间窜出,横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林乃是私产,各位来意为何?”
万子良沉声道:“云梦万子良,特来拜访金少侠。”
这两条衣衫华丽、吐语不俗的锦衣大汉,神情间本微带傲岸之色,此刻听了“万子良”三字,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两人肃然垂首,左面一人道:“少主午后便已携酒寻醉去了,虽在此林之中,只是林深不知其处。”
另一人道:“各位若是不嫌简慢,便请那边精舍待茶,待小人前去寻访,想必不致费时许久。”
他两人显然是这巨富之家久经训练的待客使者,虽是两条粗长大汉,谈吐之间居然文质彬彬,宛如雅士。
万子良微一沉吟,含笑道:“如此倒不如相烦两位带领在下等一起前去寻访,却不知可使得?”
大汉道:“万大侠吩咐,自当遵命。”
于是两人带路前行,万子良相随,另七人仍是鱼贯而行,仍是默然垂首,不发一语。
这大富人家的气象果然与众不同。
一行人走过之处,精舍之中虽不时有男女童子探首外望,但也只是含笑相视,绝无问客之举。
林中也不时有人闲步而过,俱是衣衫华丽,容光焕发,神情间更都带着种与人无争的怡然之态。偌大的林地中竟全无嘈乱喧嚷之声,林木枝叶也俱都修饰得干干净净,整齐有致,令人身在其间当真有如到了桃源仙境一般,浑然忘记了红尘嚣乱、世俗烦恼。
万子良不禁暗叹忖道:“我只当金祖林是个贪杯爱酒的惨绿少年,哪知他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林木深如海,四望不见边际。
忽然间,一阵歌声自林中深处传出来:“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哈哈!你去寻花柳,我饮金樽酒。”
锦衣大汉喜动颜色,回首道:“这便是少主的歌声。”
穿过数十株林木,只见一人头下脚上蝙蝠般倒挂在树枝上,两只赤足钩着树枝,身子一悠一荡,仿佛荡秋千似的,宽大的衣衫落下来蒙住了他的脸。万子良等人自是瞧不出他的模样,但瞧他手里兀自提只蒙人习用的羊皮酒袋,不住自衣缝间往嘴里灌酒,便已可猜出此人必是这巨富之家的少主人,以百万家财、无底海量与掌中一柄方天画戟同时饮誉江湖的“常醉小将军”金祖林了。
万子良不禁展颜而笑,抱拳道:“一别五年,金兄无恙?”
金祖林以小指将衣服一掀,露出一只眼睛来瞧瞧,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原来是万大侠到了,小弟所幸还未被酒淹死。”突然瞥见一行站在万子良身后的七人,凌空一个“死人提”翻落在地,面上笑容立时消失不见,冷冷道:“万大侠此来,莫非还是为的那件事么